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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2:29:04 作者: 席雲訣
    「夜深了,你該回了。」

    「我送你。」

    *****

    這一個月來發生了什麼?

    石青山把杜若水帶到了雲南邊境,這一路多走的山路,路上也沒閒著,他執著燈籠,搖著三清鈴,讓杜若水跟在後面撒紙錢。走著走著,杜若水發現身後樹林裡響起窸窣聲,陸續有腳步跟上來。只是這些人走路只有腳尖著地,踮著腳一般,步伐聲與常人迥異。

    他們一路披星戴月,白天進客棧歇腳,夜裡趕路,整支隊伍最後壯大到十多二十人,由石青山送進雲南九河大山深處白族的一處寨子。杜若水聽不懂寨子裡的人說話,但看出這些行屍都是寨子裡的人,許多人聞訊而來,一個個認領了那些屍體,當場又哭又笑,情緒激動。面對石青山則顯得感激而敬畏,每家人掏出一筆錢給石青山,湊在一起分量不輕——比這些年他跳過的舞加起來掙的還多。

    路上他們歇息的客棧是專為趕屍匠所設,石青山說內行叫這種客棧「義莊」,外面的人叫「殭屍客棧」。在客棧里他們遇到一些別的趕屍匠,多身穿道袍,或做苗家打扮,這些同行之間少見熱切,迎頭碰上也形同陌路,能開口寒暄一二都屬極難得了。

    石青山說外行人不懂,內行看門道,其實這一行的趕屍匠有一半都是做假。

    缺德的用「分屍法」,找到僱主委託的屍體,把頭顱和四肢切割開,裝在背簍里。夜間行路時一人走在前面背著背簍扮趕屍匠,一人跟在後面扮行屍,這人面罩黃符,身披黑袍,手腳綁上竹片,裝死屍那樣硬邦邦地行走。等送到家由他們入殮,入殮必須得在夜裡,親眷皆須迴避。實際上為的是便於他們將屍身縫合起來,瞞天過海。這些人與其說是趕屍匠,該說是縫屍匠,他們的縫合技巧往往天衣無縫,旁人難以識破端倪。

    有一種聰明的「扛屍法」,事先處理好屍體,掏空腹部除去內臟和水分,填塞進防腐的苗藥,由此減輕屍體的重量,再用兩支長竹竿從一排屍首腋下穿過,把屍首的手臂綁在竹竿上,屍首俱穿一身寬大黑袍,好叫竹竿隱藏在下面。夜裡行路時前後兩名趕屍匠把竹竿扛在肩上,一般人遇見趕屍的隊伍都會迴避,絕看不出破綻。*

    至於真正握有趕屍妙法,能馭使行屍的人少之又少。這種人自詡身份,看不上那些假模假式的趕屍匠,卻也不會拆穿他們,畢竟大家都為了營生,出來討口飯吃而已。而其他趕屍匠也不敢招惹這些人,在他們眼中,真正的趕屍匠是神秘而邪乎的存在。

    至於哪些為真、哪些為假,石青山要他睜大眼睛自己去分辨。

    杜若水知道,像石青山這樣一次能驅使近二十具行屍的存在,一定是真了。

    離開白族的寨子後,石青山帶他回到之前曾落腳的一家客棧,詢問老闆:「我要的東西到了嗎?」

    老闆點點頭,附耳對他低語幾句,神色詭秘。

    不知他說了什麼,石青山應了一句:「放心,鬧不出人命來。」

    第二天天還沒亮,石青山把他帶到附近山上,二人往山里走了很久很遠,來到一個草植葳蕤蓊鬱的僻靜處,石青山撥開一片蛛網般蟠結的藤蔓,露出後面一個漆黑的山洞。

    他拔出背上的朴刀遞給杜若水,刀身有杜若水一半那麼高。又搡了他一把,「去。」

    他走進山洞,不知石青山在外面做了什麼,只聽一聲巨響,身後的洞口被一塊巨石給堵上了,一點光線都不漏。

    杜若水頓感惶恐,撲上去拍打那塊石頭,只聽石青山漠然道:「殺了他,換你出來。」聲音仿佛從極遠處傳來。

    他,是誰?

    杜若水睜大眼向山洞深處看去,緊貼身後的巨石,通過這種依靠仿佛能找到一種虛妄的安全感,他下意識握緊手中的刀,屏住了呼吸。

    山洞深處像是有一頭野獸,風匣子似的大口大口喘息著,下一刻驟然嚎叫起來,嗵嗵嗵大步直逼他而來。

    ……

    說啊,說你在那個山洞裡……殺了人……

    第二天石青山打開洞口,清晨的陽光從他身後透進來,杜若水低頭看到自己手上、刀上沾滿紫黑的血,腳下也有一灘血跡,沿著斑駁血漬看過去,倒在不遠處的人面色紫青、形容可怖,臉上竟生著一層青色的長毛。他十指如爪,青黑的指甲又尖又長,杜若水知道那指甲的厲害,身上被劃破的傷口既痛又燒,一晚過去依舊作痛,不像普通的傷。

    石青山說他殺的不是人,是死屍,是成了僵的屍。這種殭屍為害一方,夜裡出來作亂,有時偷農家的雞,有時殺過路的人。

    他殺了他,是為民除害。

    回去後杜若水洗了很多遍手,可仍洗不掉手上殘留的觸感……刀從人脖子上劃破的觸感,他感覺有千萬隻蟲在啃噬他的手。

    那客棧老闆見了他面色大變,一眼識破他身上的傷是被殭屍抓的,說他屍毒入體,恐怕小命不保。

    石青山不以為然,問他買了把糯米,團成一團後直接按在杜若水傷口上,一經觸及就冒出好幾股白煙,那滋味堪比酷刑,如剛淬火的烙鐵燙在皮肉上。杜若水痛不欲生,倒在地上大叫、掙扎。

    石青山抓住他,厲聲命他忍耐,說只有這樣才能好,他才能不變成和那東西一樣的殭屍。

    為根治屍毒,他在客棧里又呆了十天,那十天卻像比一輩子更長。時刻活在水深火熱、生死煎熬間,屍毒在他體內蘊蓄、作亂,周身一時冷一時熱,冷的時候四肢僵硬,渾身溫度流失,整個人有如掉進冰窖。熱的時候體內有如煎沸,傷口又癢又疼又燙,像是有毒蟲鑽進傷口咬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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