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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22:29:04 作者: 席雲訣
他那時才意識到,從前他只知道自己欠石青山,可他原來從一生下來就欠石青山的,還欠他很多很多,只會越來越多,只怕還都還不清。即使這種從小關在院子裡、夜夜睡在棺材裡的生活對他來說是孤獨苦悶甚至痛苦的,可他仍然欠石青山。
他從一開始就沒得選。
只能是回到誕生之初,如果石青山沒有剖開母親的肚子,沒有把他從她的血肉里剖離出來。
他想像著,覺得那個地方一定比此處更溫暖。
石青山走後他推開另一口棺材,從裡頭取出自己這幾年攢下的幾百枚銅板,用舊衣包好一路送到石青山家。
他住的這處院子屬於石青山,在村子最西邊,一向偏僻冷清。而石青山家和村長家相隔不遠,在村子東邊,村東有一條河,叫螺河,從山裡流出來的,河水清澈,魚苗充沛。打水方便,土壤也肥沃。住在這一帶自然是最好的,能住在這一帶自然也是村里最有地位的大戶。
石家的房子挨近小河,排在一眾屋舍最末端,而村長家位居中心。他要去石家,村長家是必經之路。從那扇打眼的紅色大門前經過,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紀雲鐲。
不知道這時候他在不在家,在做什麼?
石青山家雖立在邊角,實際地理位置很好,比其他地方平白高出來一截,杜若水走過倒數第二戶人家,面前一道東拼西湊、迂迴排布的石階延伸到高處,石階邊上圍了一圈籬笆,籬笆里一方畦田種滿了綠油油的菜。走上石階是一片平整開闊的泥地,比其他人家的地闊多了。他家房子也很好,空地邊上就是,一幢兩層的青瓦白牆小樓,建造得漂亮大氣,白牆在微暗的夜色里亮得反光,看上去新極了。左邊葺了一間用木板和磚石搭的豬圈,透過縫隙能看到幾頭白花花肥滾滾的豬,埋頭在食槽前吭哧吭哧吃的正香,人也吃的正香。
空地上擺了一張四方桌,桌上擺了六七道菜,有葷有素有湯。共坐了四個人,一個是石青山,一個是他老婆,四十多歲、微胖、手腳壯大的婦人。另兩個都是石青山的兒子,他們比杜若水大,精瘦,高個兒,皮膚黝黑。四個人的筷子都動得很快,咔咔咔響得熱鬧,倒吃出了流水席的陣仗。杜若水走過去,影子蓋住月光射在桌上,四人的動作一時全停下來,瞬時又安靜得突出了那幾頭豬吃飯時響亮的聲音。
他們的目光既冷,也刺眼。
其他人看他時目光里有嫌惡,但總有畏懼,有時——比如他戴著儺面時,他做劍舞時,那種畏懼甚至會壓過嫌惡,叫他們不敢直視他,目光躲閃,半遮半掩。這一家人看他的目光里卻全無畏懼,只有嫌惡。
他耳邊又響起石青山那句「我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看來他們都知道了。
他從背後拿出那個包袱,包袱里的銅板隨動作擠壓出清脆的聲響,對面四個人的表情又變了。
石青山擱下筷子,起身迎上來,高大的身影蓋過了他的。
杜若水沒抬頭,只把手平平遞出去,石青山接過那個包袱,拎起來抖了抖,幾百個銅板在裡面噼里啪啦發出比剛才更有分量的聲音。
石青山笑了一聲,大手從他頭上罩過,十數年來頭一回有這種說得上親近的動作,摸了摸他的頭,又淡淡地說:「走吧。」
他轉身就走,走得飛快,把那棟漂亮的小樓和那一桌子熱鬧的飯菜拋在腦後,走下台階時還能聽到石青山在說話。
「所以說啊……這犟頭還是得打,打了,不就服帖了,曉事了?」
「當家的,要我說,早該這麼做了。」
「看他那個磕磣樣,爹,你總說他命硬,怕只是命賤哦。」
「爹,你有錢,我要吃鹹鴨蛋!」
「我要麥芽糖!」
……
第二天,石青山帶他一起離開了村子。
這一走,就是一個月。
*****
紀雲鐲有一個寶貝盒子,爺爺說是奶奶留給他的。盒子是紅木做的,上面雕鏤了一些精巧的花紋,有花有鳥,他喜歡摩挲那些紋路。裡面呢,起初有奶奶留給他的一些苗家的銀飾;他在阿娘阿爹的舊屋裡翻出的一些應是屬於他們的東西;一些爺爺送他的他喜歡的東西;其他人送他的他喜歡的東西;他在河邊撿到的花紋好看的鵝卵石……還有一本是他最喜歡的連環畫,爺爺從城裡給他帶過好幾本連環畫,每幅畫下面都附了幾行字,他認識的字不多,看不懂,爺爺就捧著書講給他聽,可很多故事聽了他也不喜歡。
什麼、說唐、水滸……什麼英雄豪傑,綠林好漢……他聽來只覺得這些個男人野蠻兇橫,終日打打殺殺,動輒殺人砍頭,血腥得很,可怕得很。
可這話他不敢說,不然爺爺又要冷著臉壓著嗓子說他「沒個兒郎的樣子!」
呀,可也不是他從一出生自己就要扮丫頭穿裙子的,也不是他要借堂姐的名字叫「紀雲鐲」的,他曾這麼提出過異議,爺爺就嘆一口氣說「誰叫你命不好呢。」這話比另一句話更惹他不喜,命,命是什麼啊?
仙姑說堂姐的運不好,可是命好,八歲那年淹死在水塘里是意外。而他的命不好,運也不太好,所以要用堂姐的名字,借堂姐的命。要扮成女孩兒的樣子,瞞天過海,重獲新生。
他暈乎乎的,由此分不清自己的命到底算堂姐的還是怎麼的。反正,她叫「紀雲鐲」,他也叫「紀雲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