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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106

    薄暖的目光空落落的,「他們明明知道……是薄三害死了……先帝……」

    「先帝」兩個字,依然能讓她聲音發顫。

    「不,」孫小言驚駭了片刻便沉穩下來,「他們不知道。」

    顧淵遇害,事屬機密,外朝百僚只知道他是喪生於亂軍之中,卻全然不知幕後實情。

    薄暖茫然地轉向他,「他們是在逼我。」她指著孫小言手中的奏簡,慘然一笑,「那個廷尉黃濟,曾經也是子臨親手拔擢,不成想連幾斤骨頭都沒有!」

    孫小言沉默。群情洶洶,豈是一兩個公卿所能左右?薄家根深蒂固,薄昳素有令名,何況又是小皇帝的老師,這時候百官上疏請求讓薄昳還朝,並不奇怪。

    便是薄昳這時候說要自己當皇帝,他都不會奇怪了。

    「子臨好不容易收拾了薄氏五侯,」薄暖喃喃,「沒想到,竟是給阿兄——給薄三做了嫁衣。現在太皇太后沒了實權,侯府又接二連三地倒了,薄家滿門上下,連帶滿朝的門生故吏,想來都指望著薄三了吧?」

    孫小言微帶悲哀地抬眼,看著熒熒燈火下的阿暖。實在是太年輕了啊,大約才將將二十吧?就成了皇太后,成了這座滄浪中飄搖的王朝之舟最後的掌舵人。顧淵過去將她保護得太好了,她縱然智計萬方、才華橫溢,卻也從沒有應對過這樣詭譎多變的人心與朝局,由而,她也就從來不曾體驗過顧淵所處的這種絕境——

    這種天下人都等候著他的英明神武,而他卻再也拿不出絲毫辦法的絕境。

    ***

    縱是薄暖下令將他們的奏疏全都壓下,群臣卻仍在前赴後繼地上書請求讓薄昳還朝主持危局。

    他在暗中布置的力量,已經滲透軍隊,滲透官場,滲透民心。

    他甚至已經不需要再藉助外戚的身份,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帶著帝王師的榮耀風風光光地還朝了。

    壓垮薄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封加蓋了天子璽印的帛書。

    帛書上的字稚嫩笨拙,卻是堂堂正正的天子御筆。年僅五歲的小皇帝一個字一個字地斟酌過了,向他名義上的母后呈上了這一道百餘字的請願,抑或說是威脅。

    薄暖看著那帛書上的璽印,微淡地笑了。

    她除了笑,也不知道還能怎樣面對這個無知的孩子了。

    「你是皇帝,」她說,「你下的詔書,便本宮也無權駁回。又何必再問呢?」

    顧澤的眼睛一亮。

    「母后的意思是,夫子終於可以回來了?」

    那樣幼稚的眼神,那樣單純的孩子。薄暖疲倦地閉上了眼,在她幽沉昏暗的腦海中,顧澤一身明黃朝服、通天冠、雲紋履的模樣竟似與另一個孩子的眉眼重合了……如果,如果是民極在位,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不,不會。

    這天下已經從里而外地朽爛盡了,不管坐龍庭的人是誰,都不會改變山河殘破的事實。

    她又怎麼能再去責怪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大正五年五月詔,皇太后兄薄昳令德素著,賢能威重,茲令還朝,拜為大司馬大將軍,並襲廣元侯爵,益封五百戶。

    薄昳意氣風發地邁入承明殿,冠服一新,至為尊貴的金印紫綬將他的身形襯托得更加修長出塵,宛如庭中玉樹。小皇帝站起身來,滿臉歡笑地迎接他的老師,他志得意滿地從容一笑,撩起衣襟,行了個端端正正的大禮。

    「臣薄昳,參見太后、陛下,太后、陛下長生無極,大靖享國永昌!」

    薄暖坐在垂簾之後,安安靜靜地接受了他的朝拜。薄昳站起身的一瞬,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來,剎那間仿佛耀出了尖銳的銀芒。

    他捨棄了養育自己的父親,捨棄了依戀自己的女人,捨棄了信任自己的朋友,捨棄了不知道多少尋常人引以為幸福的東西……才走到今日這一步。

    他知道,薄暖也知道,這世上,已經無人能阻攔他採摘那最後的果實。

    六月,廣元侯薄昳進爵安靖公,益封千戶。皇太后臨朝,薄昳秉政,百官總領於昳,而太后之旨不能出三宮。

    七月,定趙王太后諡號孝靜皇后,起靜陵。募三輔流民,編為常勝軍,赴益州、淮南平叛。

    八月,上祭宗廟,安靖公稱攝皇帝。立明堂、辟雍,考天下風俗,定於明年改元更化,與民更始。

    與改元詔書同時下達的,還有一份遞往內宮的帛書。

    皇太后之母陸氏,久在睢陽,冢塋不掃,貽羞王室。茲命羽林三百,護送皇太后往睢陽省墓,迎陸氏梓宮回京。

    看到這一份將她趕往睢陽的詔書,薄暖再也忍受不住,騰地站了起來。玄黑的衣袍蓋住了她的痛苦,而發上華貴繁重的步搖仿佛狠狠壓下了她的怒火。

    「他已經是攝皇帝了,」她的手在長袖中顫抖,「他到底還想怎樣?」

    孫小言拱手垂立,惻然:「太后……可想回睢陽去?」

    她怔住,剛才還在燃燒的目光一霎便暗沉了下來。

    睢陽?

    那是個多麼遙遠的地名啊……

    她離開睢陽,也不過才五年光景;可是這五年就像夢一樣,所有的愛恨悲歡,全都在這五年裡一把燒成了灰,將她的心燒得只剩下一個空洞的華麗的殼子,她站在這蒼茫廢墟上回頭望,竟然已完全看不清楚五年之前,睢陽的梁宮裡,那年少無知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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