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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帝後的御輦迎著風雪迢迢行過,黃旄旗幟靜默收卷,沉悶得逼人窒息。顧淵偶爾往車外望去,祖宗山川沉默得如一個個巨大的黑影,上一回來時,還是給民極落葬。

    這樣的時候,他總忍不住想,自己百年之後,便會在這裡長眠嗎?

    冰冷的身體,在名貴的七重漆雕棺木中,在數不盡的珍寶環繞中,在華麗的金縷玉衣中,慢慢地腐爛。沒有人可以陪伴他,沒有人可以與他共享這一份山河無垠的孤獨。

    手指忽然被溫熱的掌心握住了。他回過頭來,看見薄暖沉靜的眸子。

    如果說他的性情明亮似火,那麼她便是溫柔的水;如果說他的性情冷銳如星,那麼她便是從容的月。

    她靜靜地凝注著他,「在想什麼?」

    他低頭,右手將她的手整個包裹住,五指漸漸扣入她的指縫間,這是最牢的禁錮,她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在想,」他說,「我要與你合葬。」

    她笑了。

    他緊緊盯著她,似乎怕她不理解,又補充了一句:「同穴而葬。」

    這一回,她的笑容微微一滯。

    大靖帝後合葬,往往同塋異穴,不擾先死之棺。故文太后雖與孝懷皇帝合葬,實際是在思陵冢塋下另開墓穴安置文太后的棺槨,這也是比較合情理的合葬方式。

    然而顧淵眸亮如火,卻是一意孤行:「我一定比你先死。我先下去探探地形,待你死了,你把羨道打開,我便來接你——」

    「胡扯完了沒有?」她狠狠地皺眉,「鬼話連篇!」

    他朗然一笑,眼中光影浮動,「可不就是鬼話。」

    然而這笑聲過後卻是靜寂。她抿了抿唇,往他懷中靠去,他伸臂攬住了她。聽見他有力的心跳,她才感到自己紛亂的心情略略安定了些。

    他閉上眼,鼻尖在她柔軟髮絲上輕蹭,聲音沙啞地飄散在風雪聲中:「轂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我信。」

    她輕聲回答。

    薄暖隨著顧淵一個個陵廟地拜祭過來,終於來到先帝的思陵時,已是黃昏時分,大雪將晚霞的光焰都蓋去了,天地間只剩下簌簌的寂寥的雪聲。

    綿延的山陵一言不發,拜祭過了先帝,顧淵屏退眾人,獨留下仲隱。

    薄暖也欲出門去,被顧淵叫住。薄暖回頭,顧淵修長的身影后是幽幽的燈火和沉木的靈牌,陵廟空曠,雲幕相縈,冷銅製成的仕女托著燃燈的銀盤,火光映得她們的眼角盈盈恍如墜淚。顧淵背手而立,玄色紺繒深衣上文繡日月星辰十二章,肅肅冕冠垂下十二旒白玉珠,煌煌燈火之中,宛如不可嚮邇的凜冽神君。

    薄暖後退一步,靜靜地看著這個容顏蒼白、目光冷銳的少年。天地宗廟之前,江山社稷之前,這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君王。

    「車騎將軍仲隱。」顧淵很少這樣喚他,此刻,他的聲線冷定,冷定得令仲隱不得不跪直了身子:「末將在!」

    ☆、101

    「朕命你往雲州去後,便在當地招募兵勇,籌措武備,加緊訓習。」他緩慢地說,仲隱凜然細聽,這竟是口諭,一個字也荒忽不得,「按兵不動,以俟聖旨。」

    仲隱大驚,「可是,益州民變——」

    「按兵不動,以俟聖旨。」顧淵又重複了一遍,容色冷得沒有了分毫的感情。

    仲隱靜了一靜,此刻的顧淵比往日更為不近人情,但他仍忍不住道:「可是益州的事情十萬火急……陛下,今日只有雲州兵可用,為何不用去戡亂?」

    「你只知道益州。」顧淵靜靜地看著靈牌前冷漠跳躍的燭火,「你知不知道,荊州、揚州、乃至右扶風,都有民變?你知不知道,淮南境內已自立君長,叛軍增至數十萬?」

    仲隱呆住了。

    他不知道。

    滿朝文武公卿,都不知道。

    這些奏報一定是十萬火急驛送而來,由內官直接送入天子眼底,而後又被天子按下不提了吧?

    「淮南……」腦海中倏忽掠過一道電光,「那梅氏呢?!」

    顧淵的嘴角慢慢勾起一個意味難明的笑,卻沒有正面回答他。「雲州的兵力,便平一個益州都是困難,更不要提平定天下。」

    仲隱只覺手腳冰冷,陵寢地底的絕望氣息自石磚地面緩緩攀上了他的身軀,「那……那怎麼辦?」他不由自主地問出了口。

    「你是朕最後的一把劍了。」顧淵看了他一眼,旋而垂下了眼帘,聲音在空蕩蕩的陵廟中飄蕩,「你,可千萬不能折斷了。——把仲相也帶去,如果可以,把蘭台的書都帶過去。」

    仲隱几乎要笑出來:這樣國破家亡的時候,他還惦記著那些書?顧淵似乎感覺到他的嘲諷,微微一哂,「爾我性命,都不過懸在刀筆之間罷了。」他走過去,拍了拍仲隱的肩膀,便與他擦肩而過,「彥休,書名竹帛,才是真正的千秋事業啊。」

    他走了。始終一言不發的薄暖此刻也默默地跟隨了上去,踏著他的影子。仲隱反應了一瞬才往外奔去,室外雪光陡然射入眼中,一片茫然的潔白。

    他抬手略擋了擋光,放下手時,帝後二人卻已不見。他忙問一旁的孫小言:「陛下呢?」

    孫小言躬身道:「陛下、皇后往思陵碑上去了,吩咐不讓跟著。」

    仲隱沉默了。他開始回憶咀嚼起顧淵方才的話,不祥的預感如藤蔓爬入了心腔,攥緊了他的心。他抬頭,大雪紛飛,天色晦暗,靜默之中全是混亂和瘋狂,便如這萬里江山,不知還會不會再有太平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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