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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他治了薄安,薄昳便用太后來要挾他。

    要君者無上,被臣子要挾的滋味,他今日終於體會個徹底。明明知道誰是兇手,卻不能將他繩之以法,他感到難言的挫敗,更感到無邊的憂憤。更令他擔憂的是薄暖,薄暖是認定了母后的……

    忽而,薄暖輕聲開口了:「巫蠱什麼的,真是迂闊難測,區區幾個桐木人,難道真可以致人死地?所謂證據,難道不可以假造?」

    顧淵微驚,掀眼看她:「你的意思?」

    「是有人要栽贓太后。」薄暖握住了他的手,女子的手柔軟芬芳,仿佛能讓人遠離一切痛苦,「子臨,你不是勸我認真理智?我想過了,我一定是錯怪太后了……太后她心地從來不壞,她從沒有害過任何人,反而屢屢受人冤屈,饒是如此,她依舊一心為了你好……子臨,不是她。」

    顧淵抿了抿唇,「可是她屢次針對你……」

    「那時候她不能容我,只因為她對薄家有怨氣。」薄暖微笑著寬撫他,「我早在她過來照顧民極時便忘懷了。」

    顧淵微微動容,伸臂攬她入懷,她柔順地貼在他胸膛上,聆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漸漸閉上了眼,「子臨,善待你的母親吧。她與我,都是一樣地愛你。」

    顧淵點了點頭,薄暖似乎有些乏了,便在他懷中安然小憩。這樣寧靜的時光,沒有任何人事打擾,就像是偷來的一樣。

    薄暖原本只是打了個盹,卻悠悠然直睡到了酉時三刻。睜開惺忪睡眼,發現自己已在床上,被褥蓋得嚴實,外間燈火微明,顧淵剛剛沐浴過,一身月白裡衣,正在批閱奏疏。聽見聲響,他回眸一笑,「總算醒了,貪睡。」

    她頗不好意思地揚了揚眉,披衣下床,顧淵又指了指案上,「餓不餓?有點心。」

    薄暖走到案邊,執一塊胡餅放入口中,見他案上的奏疏全是在說益州民變,不由得憂心地問:「益州的事情還沒安定麼?」

    「我會命彥休領雲州騎去平叛。」顧淵將最後一個字落穩,波磔一盪,便扔下了筆。「這些流民不過強弩之末,只恨西南諸州的將領都是畏葸之輩。」

    薄暖掩口輕笑,「仲將軍可是陛下手中最後一把利劍了啊。」

    顧淵眸光一凝,隨口道:「不錯。」

    薄暖還未回應,忽聽見外面起了一陣吵嚷推阻之聲。

    顧淵眉頭一擰,揚聲喝問:「何事?」

    「回、回陛下!」孫小言氣喘吁吁的通報聲伴隨著驚駭和恐懼,「是長秋殿的長御攸華來報!報說——報說,皇太后——」

    「陛下!」是那女官攸華尖銳的聲音驟然割裂了沉寂的夜空,「太后崩了!」

    ☆、98

    冷落的秋風嘩啦拂進了長秋殿。

    藻繪雲龍的殿樑上是一條長長的白綾。長風穿堂而過,拂得那白綾飄飄蕩蕩,好像還依附著無處可歸的憂傷魂魄。懸樑的人早已被解下,唯有白綾上的刺目血跡提示著方才發生的一切——

    痛苦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

    那血深到極處便成了黑,仿佛殿外永無盡頭的黑夜。

    顧淵走進來時,腳步猛一踉蹌,一旁的薄暖連忙扶住了他,轉過頭去,臉色亦成慘白。

    小黃門呈上一隻漆盤,盤中赫然是一方蘸血的白布。「陛下,此是太后遺物。」

    顧淵看過去,燈燭點起來了,遽然的明亮令他視域一眩,映照出白布上三條血淋淋的橫槓。

    這是什麼意思?他的心在不斷地下沉,下沉,仿佛被按進了水裡,被水草纏得窒息了……

    薄暖雙目微紅,「她是不願看陛下受臣下的脅迫……」

    顧淵閉上了眼。有了燈火,黑暗反而顯得更暗,隱在朦朧的角落裡,似乎只要他稍一表露出虛弱和疲憊,就會立刻撲上來將他吞噬乾淨。

    他何嘗不知道?

    他何嘗不知道,阿母在幫他。阿母用一條性命在幫他!

    顧淵死死地抓住了薄暖的手臂,好像唯有這樣才能汲取到一點繼續挺直身軀的力量。突然,他回過頭去,對孫小言厲喝:「傳朕的中旨,捉拿薄安、薄昳及其黨羽,立刻!」

    孫小言帶著內侍們跑了出去,便如暗夜的羽翼在長安城裡張開了,剎那了無蹤跡。薄暖的身子晃了一晃。顧淵突然緊緊抱住了她,下頜抵在她的肩窩,嘴唇輕擦她的頸項,好像要咬斷她的喉嚨一般——

    「不要離開我。」他喃喃,突然發狠一般收緊了懷抱,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血肉之中,「不要離開我!」

    大正四年九月,皇太后文氏自經於長秋殿。皇帝力排眾議,為太后定諡孝懷皇后,與孝懷皇帝合葬思陵。

    這一年的生離死別似乎來得太過頻繁和密集,顧淵站在母親的梓宮之前,聽著內外命婦山崩地坼一般的滔滔的哭聲,心裡卻空寂如死。

    他的母親,生前到底有沒有過快活的日子?

    他不知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薄太后走到他面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然而這老婦人的安慰似乎也並沒有多少效用,她悲哀地抬起眼帘道:「待你母親的喪期過了,祖母便歸政於你。」

    顧淵沒有說話。

    如果不是他母親的死,薄太后會這樣乖乖地讓他親政嗎?

    握著母親用生命給他換來的權力,他只覺得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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