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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月色澄明,仿佛亘古不變冷漠的天顏。重重殿宇,森森魅影,縱有燈火照耀,他也看不清楚。

    他便安步當車地走到了清合殿。

    梅慈得了通報,自眠夢中驚醒過來,匆忙披戴一番便去接駕。初春的月輝冷冷然灑落庭中,帝王玄黑的衣袍映著積雪的光,目中是一種她不能理解的沉痛。

    「臣妾……請陛下安。」

    皇帝中夜到訪,她實在惴惴不已。

    顧淵上前一步,劍眉微壓,低聲道:「是不是你?」

    梅慈愕然抬頭,「陛下要問什麼?」

    顧淵突然伸手扣住她的下頜,將她整個人都狼狽地提了起來,目光如刀鋒出鞘,呼嘯過尖銳的風聲,「連太醫都不知道,阿暖用安眠的藥物,是會殺死孩子的!」

    梅慈呆住了。

    她的第一反應是辯解——她不知道,她不知道這樣會殺死太子;第二反應是哭訴——她是真心為了太子好,只因為她也希望皇后能對阿澤好;然而,再停得半刻,她的心便涼透。

    是啊,這世上,還有誰比她更適合做那殺害太子的兇手呢?

    她是先帝的寵妃,她的孩子原本可以坐上承明殿裡的御座,而這一切,卻都被眼前的少年搶去了——不管是為了她的過去還是未來,她要下手殺死顧民極,都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

    她閉上了眼,眼前便浮現出一張言笑晏晏的面孔。他喚她阿慈,他給她溫暖,他借了她的手,兵不血刃地殺死了一個無辜的孩子……

    好毒辣的手段,好縝密的計劃,好險惡的用心!

    「朕有兩件事情問你。」見她這樣態度,顧淵的聲音都是顫抖的,「你只需選擇回答一件,朕便饒你。」

    「陛下請講。」梅慈平靜地道。

    「你要麼告訴我,是誰指使了你。」顧淵咬著牙根,冷漠的月光將他的臉色洗成了慘痛的白,「要麼告訴我……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救他?」

    梅慈目光微慟,抬頭,顧淵的眼神里既有無邊的痛切,也有無邊的希冀。他一定是希望自己選擇第二個問題的吧?

    可是她卻只能搖頭。

    她連此藥可以殺人都並不知曉,又如何知曉救人的法子?

    顧淵驀地趔趄了一步,而後又立刻站直了。寒風侵來,中庭月寂,他悲哀地轉過頭去。

    「你背後的人是誰,你也不肯說麼?」他的聲音哀沉。

    梅慈一字一頓地道:「臣妾自迷心竅,萬死不足以蔽妾之辜,請陛下賜妾死罪。」

    「死?」顧淵突兀地笑了一下,「你們真是出息,一個個都知道拿死來威脅朕。朕難道不知,死是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

    梅慈咬著唇克制淚水,不說話。

    顧淵的冷笑仿佛中夜淒清的哭,「朕不會讓你死的!——孫小言!」

    「奴婢在!」

    「將趙王太后下掖庭獄拷問。」顧淵冷冷地道,「朕就不信,逼不出那一個名字!」

    ☆、95

    大正四年六月丙辰,皇太子顧民極夭折。

    第一場秋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了,晶亮的水滴匯成了珠簾,敲擊著沉沉的宮門和瓦檐。灰的染成了黑,紅的染成了赭,藍的染成了青。漫天縞素的影里,薄暖呆呆地跪在小床前,而被褥已冷,孩子已被人抱去,放入了更加冰冷的沉木棺槨之中。她有些難過,更多的卻是惶惑和恐懼,她總是在想:真的嗎?我的孩子真的走了嗎?他真的再也不會哭、再也不會鬧、再也不會叫阿父阿母了嗎?

    就算這個孩子從出生起就一直在生病,她也從沒想過他真的會就這樣離開自己。他大約只是被人抱去別的地方玩了吧。她想。興許是去承明殿看他的父親了。他的名字取自《周官》,他要做一個臨民而治的聖君。他要懂得詩書禮樂,他要工於騎射,還要有熱忱的心和寬廣的胸襟。雖然現在他還只會哭鬧,但是假以時日,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是大靖朝的好太子和好皇帝。

    有一雙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輕輕地揉壓著,仿佛在寬慰她。她閉了眼,她知道他是誰,可是她現在不想動也不想說話。

    她只想一直坐在這裡,坐在民極曾經的小床邊,一直到死。

    秋雨連綿,天邊有斜斜的雁行冒雨飛過,不知要跋涉多少山水才能回到遙遠的南方,而她已經永遠也回不去了。

    南北逡巡的大雁,在那樣高遠的地方飛翔,是否能看見這整座江山在風雨中傾頹的模樣?

    「皇后,陛下遣奴婢來問您,皇太子的殯儀已備好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來問您,皇太子要移宮北陵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來問您……」

    「你們都下去。」

    平靜得森冷的聲音傳來,寒兒微微一驚,揉了揉哭紅的眼睛,帶領眾人告退了。顧淵穿著玄紅二色的祭服,威儀肅穆的通天冠上珠旒微微搖晃,將視野籠得一片昏暗。他與薄暖不同,他已經處理了半個月的喪事,卻絲毫不見疲態,好像唯有通過廢寢忘食的公事來麻痹自己才能稍稍鈍化親子離世的痛苦。

    而薄暖卻只是呆呆地坐在這裡,呆呆地坐了半個月。

    他終於開口了:「你不去送送民極麼?」

    薄暖好像沒有聽見,根本不曾動彈一下。

    「我自己還未起陵。」顧淵頓了頓,「只好下詔在北陵找了一塊風土,先將民極葬過去。待你我百年之後,便也歸葬於斯。你說,這樣一片陵,叫什麼名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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