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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這個突然出現在他生命中的親生的女兒,從始至終都不是他能看得懂的。
薄暖靜靜地端詳著薄安的神色,靜靜地開口,卻說了一件仿佛無關的事情:「阿母從來沒有怨過您。」
薄安閉上了眼。「我知道。」聲音終究透出了遲暮的無力。
「阿母愛您,即使您休棄了她。」薄暖微微嘆息,「不知您對阿母,卻是怎樣的感情呢?」
薄安緊抿著唇,沒有回答。
四十餘歲的父親,容顏仍俊逸不凡,鬢邊卻已微染了清霜。薄暖忽然發覺自己的父親其實是個很好看的男人,而阿兄雖然也算繼承了父親卓爾不群的容貌,卻終歸少了幾分翩翩的風度似的。
「我在宮中,也問了一些年長的宮人。」薄暖溫和地笑了,「她們說當年陸家姊妹艷冠長安,家中又是平陽豪富,幾乎是炙手可熱呢!」
薄安出神地諦聽著,記憶中那扇沉重的門似乎被緩慢地打開了,有倚樓的佳人,有披香的僮奴,有晝夜不熄的華燈,有流轉無終的歡笑……
歡笑呵,多年以前的歡笑。而曾與自己一同歡笑的人,卻都已成了地底的白骨。
「她們……她們確是……」薄安側首看著女兒,微微失神——這副容貌,為何竟與她全不相類?「你知道你阿母,她是那種……讓人一眼便忘不掉的美人。」
「那孝愍皇后呢?」薄暖靜靜地問。
仿佛她刺到了一個敏感的角落,薄安的眸光痛楚地一縮,「阿慈?阿慈容貌與你阿母幾乎一模一樣,尋常人都難以分辨。但她比你阿母要更冷清一些……她不愛說話,臉色蒼白,瘦得好像一把風就能將她吹散了。」
薄暖微微一笑,寬容地看著父親懷念那個記憶里的女子。
「阿默性子隨和,原比阿慈更招人喜歡。」薄安淡淡道,「然而玉寧元年,先帝剛剛即位,卻立刻便召阿慈入宮……」
「他想召的,原本是阿母吧?」
薄暖的話音波瀾不驚,於薄安卻仿佛一個大浪打來,濺得他滿身狼狽。他措手不及地看著薄暖:「你——你怎麼知道?」聲音發顫,「此事至為隱秘,足可亡身滅家!」
「我與阿父不同。」薄暖仍是微笑,「我對亡身滅家,並不是那麼在乎。」
話里明明白白的嘲諷之意,激得薄安的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白,似乎是羞恥,又似乎是憤怒,「你——你什麼都不懂!」
薄暖的眼中泛起酸澀,卻仰著頭,忍住了淚意,慢慢地道:「阿父,告訴我,好不好?您也受了委屈的,對不對?」
「那又如何?他們都死了。」薄安空洞麻木的聲音沒有分毫的波折,或許是因為時光早已將那些波折都抹平了,不論有多少都痛苦,都已成了風中的骨殖,輕輕一碰,就碎了。「他們……都不在了。」
薄暖搖了搖頭,「為什麼先帝要召阿母?為什麼孝愍皇后要代替阿母入宮?為什麼先帝沒有怪罪孝愍皇后?為什麼……」
「前年的冊後大宴,你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薄暖一怔,「我那是將太皇太后……」陡一激靈,想起陸容卿曾經對她說的,「難道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恨透了陸子永,更加恨透了陸子永那位平凡無奇的夫人。她設計讓先帝召陸家的女兒進宮,她才好動作……」
薄暖騰地站了起來,長袖譁然一拂,室中燈火突然一亮,復又暗去。薄暖無法克制自己的震驚,連連後退了幾步,才慘白著臉道:「然而……然而您就這樣讓她去了?」
薄安微微惶惑地抬眼,「什麼?」
「孝愍皇后入宮,您便就這樣讓她入宮?」薄暖悽然一笑,「原來如此,您後來能忍心休棄我的母親,也是如出一轍啊!」
仿佛被一把利刃刺中,薄安臉上的血色迅速地流失盡了,「阿暖……阿暖!」他顫聲,「為父沒有辦法!我若阻攔阿慈,那便是抗旨!我若不休了阿默,我全家都要株連,阿默自己也逃不過!」
「你明明可以!」仿佛有一團火在胸腔里憤怒地逃竄,當朝皇后大聲地指責自己的父親,幾乎口不擇言,「你可以帶她走!不管是哪個時候,不管你愛的是誰——你明明可以保護她,你卻沒有做,你為了自己的利益,竟狠心犧牲了兩個女人!」
與女兒的憤怒相比,父親竟是沉靜得令人駭異。他沒有與她針鋒相對,反而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原來連你,都不能明白我的苦處。」
☆、91
薄暖的身子在燭風中晃了一晃。
「你愛的人,與你的家人,不能相容。」薄安微微苦笑,「我終究選擇了我的家人,你呢,阿暖?」
薄暖咬緊了牙關,迸出幾個清冷的字。「我與你不同!」
她拔下自己發上的金鳳釵,將心一橫,丟還給他。薄安沒有接住,金釵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薄安便低著頭,呆呆地看著這黃金打造的絢美,這就是困了阿慈一輩子的東西,可是他不能救她。
「阿父,」她清冷一笑,「你在背地裡有多少動作,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兒此來,本是為了勸你,你卻冥頑不化。」
薄安皺了皺眉,好像沒能聽明白她的話,然而目光已再也不能平靜,聲音都在發抖:「什麼……勸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