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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死寂。
一片死寂之中,只能聽見汗水從方太醫額上滑落,滲進地磚縫裡的聲音。他看不見君王的表情,只看見沉重的描金的衣擺垂落,掩映玄表金綦的帝王之履。
這座江山在期待著這個孩子,方太醫知道,這個年輕的帝王,與他的年輕的妻子,也都在期待著這個孩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老人感覺自己的雙膝都要跪得斷了,忽然聽見上方的人發了一句話。
「朕去擬旨。」
他抬起頭來,看見皇帝急急地走去了書案之後,拿起一片素簡便疾書起來。方才凝滯的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解封,風聲又簌簌地流動起來,顧淵寫完了手諭,印了天子之璽,又將它封入御製的檢囊,方走回來,逕自拋給了方太醫。
他的表情隱在黎明的暗影之中。
「留母。」
終於,他說出了這兩個斬釘截鐵的字。
「如有不諱,卿持此諭,可得免死。」
言罷,顧淵再不看他,逕自往寢殿而去。方太醫手捧著這一方帝王手諭,眼底漸漸湧起了不敢置信的狂喜。
原來……原來那人說的是真的!
原來陛下為了那個女人,真的可以連太子也不要,連江山也不要!
仿佛看見富貴錦繡的前程都在向他招手,方太醫亦驚亦喜,似哭似笑,抱著那檢囊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殿去。
***
日光被風雪所掩,黯淡而幽沉。寢殿裡只留了一盞清瑩瑩的琉璃燈,映得一室光景靜寂。顧淵放輕了腳步來到床邊,卻不料還是聽見床上人慵懶的話聲:「你可算回來了。」
這聲音甜膩溫雅,帶著懷娠的女子特有的撩人氣息。他將沾了雪的外袍除去,才在床邊坐下,側頭低聲問:「怎麼醒了?」
「太醫都來過了。」她嗤笑他,「我怎可能不醒?」
黎明將露未露,正是一天當中最難視物的時刻,他的妻子倦倦地抬起眼皮子,容顏慵媚,神情里滿是對他的依賴。他默然半晌,她拉了拉他放在床上的手,似嬌似嗔地道:「過來陪我再睡會兒。」
他啞然,真是個不識愁味的孩子。可是旋即又想,她若能一直這樣散漫,散漫一輩子,那便是他的功德和福祉。他所有的焦慮煩難,不都是為了能讓她這樣毫無陰影地笑?
他握著她的手,掀開錦被躺了下來,她立時便如魚兒一樣滑溜地纏上他的身軀,倚著他寬闊結實的胸膛,唯有這樣,她才能安安心心地睡著。
他卻並不能很快地入眠,小聲提醒她:「莫側身睡,會壓著孩子。」
她半夢半醒,軟軟地呢喃:「你過來麼。」
他只好將她身子放平,自己側了過來,將手臂給她做枕頭。她閉著眼睛笑了起來。
「笑什麼?」微風拂動紗簾,簾內語聲低如迷夢。
「笑你愛我。」她說。
他竟然也笑了。嘴角無聲地勾起,仿若有些無可奈何地道:「那恐怕是真的,你說如何是好?」
她將臉埋在他臂膀間,笑聲如暖風烘進他的心底里去,「如何是好?那只有罰你一輩子罷了!」
他安靜地道:「好。」
她卻一愣。本來是開玩笑罷了,未料他這一個字的回答,斬釘截鐵,溫和而淡定。她努力睜開了眼,天際微光已射入窗牖里來,他一雙清亮的眸子正一眨也不眨地凝注著她,好像要將她的模樣烙刻在心底。
她隱約感到不對勁,「怎麼了?」他似乎心事重重。
他仍然很平和:「你罰我一輩子吧,阿暖。」
她看著他。
「既然說好了一輩子——那麼,即令我成了亡國之君,你也得陪著我,一輩子,對不對?」
她突然掩住了他的口,驚異地道:「你在說什麼渾話?你是熬夜太甚,不清醒了?」
他在她溫熱的掌心裡眨了眨眼,慢慢拿下了她的手,聲音低啞:「是,我不清醒了。」輕輕擁著她,「睡吧……皇后。」
三日後朝議,眾臣才得知數地流民反亂的事情,然而這時候反亂早已被鎮壓,全不關這些京官們什麼事情了。皇帝下詔嘉獎鎮壓反亂的郡國二千石官吏,與此同時,封皇弟澤為趙王、從薄太傅就學的典儀也籌措了起來。
朝堂上一片愁雲慘霧,竟爾有人站出來,請求讓廣元侯回朝。
此言一出,眾口皆來附議,說廣元侯通經曉禮,威重賢能,又是皇后親父,卻賦閒在家,無論如何都不合常理,有乖天心……
顧淵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揮了揮手,「便如此辦吧。」
垂簾之後,太皇太后沒有出聲。
下朝的時候,顧淵本走在前頭,卻被蒼老的聲音叫住:「皇帝請留步。」
他回頭,太皇太后拄著黃金的鳳杖顫巍巍地走了幾步站定。她似乎老得很快,不過是跨過一個年關,蕭然白髮之下的雙目已不復清明。她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麼,卻猶豫了。
顧淵屏退下人,負袖在後,並不上前,「皇祖母想與朕說什麼嗎?」
「我知你必不信我……」薄太后似乎掙扎了很久,才說道,「但讓薄安回朝,並非老身的意思。」
這卻是出乎顧淵意料的了。他掩眸輕咳,「朕自然不會猜疑皇祖母。」
「老身垂簾聽政,本是為了朝廷安穩,並不在一家一族之私。」薄太后一個字一個字地斟酌著,「你當初接二連三地撤了老身的家裡人,老身心裡也怨……但老身知道你是對的。」她靜了片刻,又重複了一遍,「皇祖母知道你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