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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顧淵這才轉身,抬步,踏入了寢閣之中。
見顧淵步入,薄暖想坐起來,立刻被他按住,「別動!」
她不明白,「怎麼不能動?」
顧淵看著她,白皙的臉,烏亮的發,幽泉一樣的眸子,鮮花一樣的唇。就是這樣的女子,他將與她相守一生,子孫滿堂。
她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顯然還沒有弄明白狀況。他咳嗽兩聲,「你懷了身子,怎麼還能亂動?」
她滯後半拍才聽懂,「喔,可是這才兩個月……」
「那也不能亂動!」他劍眉一豎,「乖乖躺著!」
「你要讓我躺八個月麼?」她苦著臉道,「我也不是那樣嬌弱……等等,」她忽然意識到什麼,「你一直在外面偷聽?」
「什麼叫偷聽?」他又不高興了,「這是朕的宣室殿,殿中每一處地方、每一個人都是朕的,包括你,包括你肚子裡的……」
她挑眉,靜候他說下去。
他的話音卻忽而軟了。夏風拂入門扉,他靜靜地凝視著她交疊在被褥上的手,眸光清湛。
「阿暖,我好歡喜。」他低聲說。
她輕輕地笑了,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傻瓜。」
皇后懷娠,讓長年沉寂的後宮忽然便熱鬧了起來。長樂宮兩位太后都不斷送來厚禮,每日裡七八個醫婆環繞著薄暖教她為母之道,朝野上下諸多貴人命婦都上趕著來宣室殿探望。
這是朝中難得平靜的時期,外戚消停,百官安分,災患都漸漸平息。皇帝雖然累,但心情甚好,後殿裡衣香鬢影吵吵嚷嚷,他也不覺心煩了。
他的妻子坐在花團錦簇之中,容顏靜好,令他心折。
女人們見皇帝來了,也不好意思叨擾太久,紛紛告辭。長秋殿長御攸華臨行欲言又止,終還是說出了口:「陛下和皇后若能撥冗往長秋殿見一見太后,太后一定歡喜得很……」
顧淵臉色一沉,薄暖已微笑開口:「是本宮孝心不夠,明日便去長秋殿謝禮。」
攸華與眾女一同離開了,顧淵卻並不看薄暖,只站在書架前撥弄書簡。薄暖坐在案前,笑吟吟地看著他的側影,「陛下往後專挑這種時候來,能給我省下許多事兒。」
顧淵淡淡道:「又拿我作擋箭牌。」
薄暖眼波流轉,「原來你還不樂意見我。」
「彆扭。」顧淵終於嗤笑了一聲。
薄暖輕輕地道:「我知道你不想去見皇太后。」
顧淵的笑容消失了,「我真不知拿她怎麼辦才好。」
薄暖低掩長睫,「她畢竟是你的母親……過去許多事情都是太皇太后冤枉了她,你總不能跟著犯糊塗。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那又如何?」顧淵忽然轉過身來,燃著暗火的眸子直直地盯視著她,「她做的一切,何曾讓我省心過?」
薄暖沉默了。
她低著頭,一手倚著憑几,一手輕輕撫摸自己漸見隆起的小腹,神色靜謐,長發掩去了眸光,不知在想些什麼。顧淵忽覺空落落的,想呼喊卻沒有力氣,上前一步又停在了地心。
「我多麼希望我阿母還活著。」
她突然說。
突兀的一句話,帶了淚意,不能自禁的悲傷自那雙煙霧般杳然的眸子裡漂浮出來。
他怔住。
她很少與他說起自己的母親。她對於徹查陸氏的案子很執著,但她從來不曾告訴他,自己心底里深埋的那個母親的影像,已經隨著年月的逝去而漸漸模糊湮滅。
她是多麼害怕那種模糊感啊……一個曾經與自己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的人,已在地底多年、白骨支離,而她連那人的模樣都記不清晰了。她深恨自己,這種記憶的消褪有如對母親的背叛,所以每一個晚上,每一個夢境裡,她總想回到睢陽北城的那間茅屋裡去,看一看自己的母親……
「去看看太后吧,子臨。」她哽咽,「不然,不然你會像我一樣,追悔莫及的。」
顧淵將她沉默地攬入懷中。
「你說得對。」許久,他方啞聲道,「阿母當會喜歡小孫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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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帝後擺駕長樂宮長秋殿。文太后早得了消息,病了數月的身子振作了起來,張羅著人手打點正殿上下,還掛念著薄暖身懷六甲,特讓攸華點起了暖爐。顧淵進來時不由失笑:「七月的天,生什麼爐子?」
文太后正色道:「女子懷了身子便是最脆弱的時候,一丁點大意不得,尤其是不可受了寒。」
顧淵不以為意,薄暖對文太后笑著道謝,又低頭對顧淵道:「原來你當真一點也不關心我。」
顧淵愕然,薄暖卻拿團扇掩了臉,自顧自地笑了起來。顧淵只覺妻子懷娠之後愈發莫名其妙,想了想,語氣上還是軟了下來:「朕回去便讓孫小言取炭火來——你莫又在夜半喊熱。」
薄暖頓覺尷尬,紅著臉啐他:「胡說八道。」
顧淵一擊得手,便不再窮追不捨,只裝作吃果子,一臉正派。
文太后坐在上首看帝後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旁若無人地笑鬧,心底倒也漸漸感到溫暖而安適。她最害怕冷清,可是她這一輩子,過的都是冷清的日子。現在這樣寬心的時刻,於她而言是太寶貴了。
她恍恍惚惚地想,自己為這個兒子操了大半生的心,可是自己做的卻不見得是對的。他終究是沿著他自己選好的道路、伴著他自己選好的女人,一意孤行地走下去了。她想拽他回來,就如這世上每一個平凡的母親一樣,她希望兒子能隨自己的期望,平安順遂。可是——可是她不見得是對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