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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顧淵罕見地沒有發怒。他回頭問少府,宮內還有多少錢?發了,都發了。優先發去隴西和右扶風賑災,剩下的給官吏加俸。上林禁苑開放,借給貧民耕種漁獵。宮中用度減半,太僕減谷餵馬,水衡省肉養獸。遣散建章、甘泉數宮的衛卒,讓他們回鄉從事本業。……
饒是薄密這樣見慣龍顏的數朝老臣,看到皇帝這冷靜得麻木不仁的樣子,心中也升起了幾分懼怕。
「錢是省出來的。」顧淵淡淡地道,「朕聽聞薄大人性好鄭聲,府上有謳者三十人,舞者三十人,琴瑟三十人,鐘鼓三十人?不知若沒了這一百二十人,薄大人能否省出些公用的銀錢來?」
薄密冷汗涔涔而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能的,能的!臣知罪,臣再也不敢了!臣……」
顧淵冷笑一聲,站起身來,環顧這煌煌大殿中袞袞諸公,改制的一派與反對改制的一派分開站立,涇渭分明。他眉頭一皺,發問道:「周夫子今日告假?」
當眾猶稱舊日的夫子,教薄密等人面面相覷。薄昳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周丞相併未告假,只是畢竟年老,恐怕行走不便,此刻……」
薄密那邊的人都竊笑起來。顧淵掠了薄昳一眼,後者面色如常。這種無法掌控對方的感覺令顧淵莫名焦慮,果然便聽有人道:「既然都老糊塗了,便當趁早讓賢。廣元侯不是也回家去了?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
顧淵一拂袖:「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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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可回來了,皇后已等候多時了。」
顧淵踏入宣室殿,一個瘦弱的人影,著一襲沉重的赤金長袍,頭戴金鳳步搖,正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的白玉石地面上。
初春的風料峭,顧淵面無表情地走到她面前。
她看到一雙玄黑絲履,而後是波濤紋的袍角,像是壓抑著的怒火。
她叩下頭去。
「妾向陛下請安,陛下長生無極。」
「你不該出椒房殿。」他淡淡道。
「妾有話對陛下說。」薄暖咬了咬唇,「說完之後,妾聽憑陛下處置。」
「你是來求情的?」他的聲音沒有分毫波瀾,從上方壓下,像暴雨之前厚積的烏雲。
她頓了頓,「不是。」
他眉毛微揚,「哦?朕將你父親遣回家了。」
「妾知道。」她說,「妾不是為此而來。」
「那是為何事?」
「妾是為……周夫子而來。」薄暖忽然抬起頭來,眸光哀慟,「妾若不來,便無人敢來了!」
顧淵心頭一跳,「周夫子如何了?」
「周夫人今日來找妾……」薄暖伸手抓住了顧淵的衣角,「周夫子——周夫子被太皇太后的人抓走……抓去了廷尉!」
顧淵只覺眼前一黑,竟是天旋地轉一般。眼前的女子明明身軀嬌弱,卻反而是她扶住了他,聲音微顫:「陛下,周夫人還在妾的椒房殿裡等消息……」
顧淵閉了閉眼,記憶里夫子的相貌漸漸清晰,不論自己是四歲、十歲還是十六歲,不論是身處幽暗的掖庭、僻靜的睢陽還是恢弘的未央宮,夫子永遠梳著一絲不苟的髮髻,穿戴整潔齊肅的冠袍,不論他有多少的困惑,夫子都會溫和地告訴他,所謂君子,仁義在己,天下有道,丘不與易。
「夫子下廷尉多久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聽聞是昨日傍晚帶走的……太皇太后特下的詔書……」
顧淵睜開眼,看見薄暖的表情猶帶著小心翼翼的希冀。她還沒有明白此事的嚴重性,還以為憑帝王的力量可以讓周夫子回來。然而召丞相下廷尉,本身即是暗示他有必死之罪,歷來受此詔的丞相,大都選擇了自殺以免遭胥吏侮辱……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回來時的乘輿還停在殿外,他逕自帶她上了車,對車仆道:「去廷尉寺!」
車仆吃了一驚,自己從沒帶天子走過這樣的路,卻也不敢多問,當即揚鞭起行。
薄暖悄悄摩挲顧淵的掌心,「怎麼手這樣冷?」
他抿著薄如一線的唇,沒有說話。
這是她的男人,她與他相見的光景卻是那樣地稀少,以至於如此時此刻這般珍貴的瞬間,她竟都不敢多靠近他——她只能斟酌著輕聲安慰他:「現在去還來得及……不過一個晚上,廷尉還不能那樣快給他定罪,而況朱廷尉是明事理的……子臨,夫子不會有事的。」
顧淵在心中苦笑。
對不起,阿暖。
朕是大靖天子,但朕並非無所不能。
這種不能自白的無力感,我真慶幸,你永遠也不必體會。
初春的太陽破開了雲層,那萬丈光芒卻是冷的。廷尉寺在宮外,顧淵沒有催促車仆,車仆卻不自禁感受到身後人的壓力,急驟地鞭馬。鞭聲響在空中,驚散了路上的行人,偌大個堂皇的長安城,竟好似一片冷寂的荒莽。
沒有感情,沒有知覺,沒有幸福的荒莽。有的,只是血淋淋的權杖,惡狠狠的廝鬥,將每一個人都變成了面目模糊的野獸。
包括他自己。
顧淵無聲地抓緊了薄暖的手。
朱昌好像早就預料了聖駕的到來,已是一身朝服跪在堂中。
朱昌身前的地上是一片染血的木牘。顧淵一低頭便認出了上面的字跡,一腳將它踢開。朱昌的身子顫了顫,突然跪伏下去,「臣不能奉法以治,乃令周丞相蒙冤而死,臣願領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