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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他伸出手去輕佻地拈起她下巴,促狹地道:「皇后下回還是把氣力投在床上吧,休再暈睡過去了。」

    她似哭似笑地打落他的手,一邊捉起衣衫坐了起來,「依你看,」她背對著他,他看不見她的表情,「還有幾個時辰,太皇太后就會查來我這裡了?」

    他沉默了。她匆匆洗沐一番,便回來梳妝。他沒有起身,仍保持著側臥的姿勢靜看她著衣。盛夏的日光鋪灑進來,像是刀尖上的反光,她攏著濕潤的長髮赤足踩下去,他幾乎要擔心她的肌膚被那日光的鋒芒所割裂。嘩啦一聲輕響,她披上了石黃鎖繡的衣,自往鏡台前坐下。

    她沒有叫寒兒,寒兒也就不敢進來,只在外面探頭探腦地張望,卻不見其實。顧淵靜靜看著她洗臉、束髮、傅粉、描黛,時間便這樣細微無聲地流走,他忽然沒頭沒尾地道:「你明知會這樣。」

    薄暖輕輕抿了一口胭脂,安然地看著銅鏡中那個宮妝端艷的女子,她的眉纖長,她的眸輕挑,她的容顏已脫去了過去清水般的稚嫩,而成了一個端莊、高雅、從容、靜默的女人。

    一個養在籠子裡的女人。

    「我母親曾經教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學會兩件事。」朱唇輕啟,「其一,便是打點妝容。不論何時何地,不可亂了姿儀。」

    他皮笑肉不笑,「敢情阿母早便知道你要母儀天下的。」

    她頓了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陛下當是明白的。」

    他靜了。

    「妾自去領了這御前不敬的罪,也不過是犯了個忌諱,並不算大過。」薄暖對著那多子多福的青葉鏡,微微一笑,「陛下或許以為那曲辭之過僅僅是沾了『薄』『素』二字吧?」

    「哦?」他安靜地抬眼。

    薄暖將竹刀往案上打著節拍,輕悄悄唱出了聲:「薄日熹,宜酒食,君富貴,永無事。——」

    「陸子永?」

    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

    顧淵突然從床上跳了起來,逕自走到了她面前,聲音冰冷而壓抑,雙眸都幾乎冒出了火來,「陸錚,陸子永?!」

    薄暖微微一笑。

    顧淵只覺她此刻這副神態簡直可恨——她到底瞞著他做了多少事情?他想到聶少君的解釋,他今日一早回宮時便想質問她了,可是話卻說不出口——

    他凝注著她,她這樣聰明,聰明得好像一往無前,而他明明知道,她是脆弱得一觸即碎的。

    門外有人來報:

    「太皇太后請皇后往長信殿請安。」

    帝後二人都沒有驚訝。

    薄暖稍稍抬高聲調:「本宮這就去,請貴人少待。」一番梳妝完畢,她只覺自己好似打了一場惡仗,略有些疲憊,卻不得不端莊了容色,低頭理了理繁複的衣裾,便要去喚寒兒。

    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回頭。

    他的聲音都是顫抖的:「她這是要治你……」

    她溫和地對他笑,「她不能窮治於我。她不能將那些舊事抖出來,而況我已是皇后了。」她的笑容那麼美,美若玄花,「你不是說過麼?立我為後,便是為了不讓我受委屈?」

    他張了張口,面對她的淡靜柔雅,他的一切焦慮卻在胸臆間狂亂奔走而不得出,「陸氏的案子,你已經查清楚了對不對?你要對付太皇太后,你要對付薄家,不止是為了朕吧?阿暖——」他的話音陡然變得冷厲了,「你這樣一意孤行,就沒有想過代價嗎?」

    「代價?」她微微蹙眉,「你是一國之君,你來告訴我,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要不要付出代價?我不過是往長樂宮去——」

    她一根根地掰開了他抓緊她的手。

    「我母親教我的第二件事。」她柔聲,雙眸安靜地凝注著他,「一定要,用盡全力,去保護自己愛的人。」

    他窒住。

    她柔柔一笑,「等我回來。」

    他於是只能看著她離去。大開的殿門,刺目的日光,逐漸消失的翩然如蝶的身影。他恍惚了一瞬,內侍在簾外低聲奏報:「啟稟陛下,薄大人已在宣室候著了。」

    他微微皺眉,「哪個薄大人?」

    「回陛下,是大司馬大將軍,廣元侯,薄大人。」

    長樂宮,長信殿。

    薄太后確實一夜未眠。但她看上去依然很端莊得體,衣飾妝容都一絲不苟,就連那平素總含煙帶霧的目光此刻也是清醒得可怕。

    薄暖一步步規規矩矩地行至大殿正中,跪下,雙手伏地,以額觸地,一字字清越如濺玉:「兒臣向太皇太后請安。」

    薄太后微笑,「原來皇后還記得要請安的。」

    薄暖轉身自寒兒手中接過膳盤,高舉過頂,「兒臣是靖家新婦,禮節粗疏,僅知孝養奉食,請太皇太后保重玉體。」

    薄太后眼風一掠,周遭的宦婢悉數退盡。寒兒欲待留下,薄暖低聲道:「你也下去。」她才猶豫地走了。

    薄太后笑道:「皇后的人倒是忠心,在長信殿裡,還須聽皇后的吩咐。」

    薄暖放下膳盤,再度叩首:「這婢子無狀,兒臣已說她許多次,還望太皇太后勿怪。」

    薄太后慢慢斂了笑,溝壑縱布的面容上一雙冷眸仿佛能看穿她的骨肉皮,「——帶上來!」她突然揚聲。

    「哐」地一聲,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從簾後摔了出來,緊隨其後的是兩名身披甲冑的精壯宮衛,那人影正掙扎欲起,卻又被一個宮衛一腳踩住了肩胛骨。那人影痛得慘叫起來,薄暖這才反應過來:「孫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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