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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他的母親,就在暖閣中相候。

    瑤笄華勝,金釵步搖。飄搖的眉,清靈的眼,嫣紅的唇。縱是中夜驚起,也一定妝扮得一絲不苟,端麗得令人肅然起敬。

    他有時覺得自己的母親愚昧如市井粗婦,有時卻又覺得她聖潔如王母天女。

    比如此刻。

    「陛下來了。」文太后微微一笑,耳畔的明珠迎著昏暗的光,「請坐。」

    「母后……」顧淵卻只站在門口,不願進去,「母后當知我為何而來。」

    文太后眼帘微合,「你是為那個名叫寒兒的宮女而來。」

    「不錯。」顧淵啞聲道,「母后——母后緣何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文太后倏然睜開了眼,眸光冷亮,「明哲保身?你知不知道文綺是誰的孩子?」

    「朕知道……文充儀是文國舅的嫡女,然而文國舅——」

    「然而文國舅也早被你撤職歸家了!」文太后悽厲地冷笑起來,「他的女兒死在了這深宮裡,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出頭!你不是不知道,薄婕妤送去的那件裙子上——」

    「那是假的。母后!」顧淵有些不耐煩了,「文充儀亡故在年末寒冬,那衣裙上縱有髒蟲,也早該凍死了!您將那證物送詹事府去,他們一定能驗得公道,您又何必這樣徒惹物議?」

    文太后面色仍舊,「你現在如此想,我卻要告訴你另一樁事情。」她的手指攥住了案上的一冊書,突然朝地心狠狠地扔了過去!

    顧淵眉頭一動,看了母親一眼,低身將書冊拾起,翻了翻,面色一變:「禁中起居注?這,這是抄本……」他的目光突然刺向了文太后,「母后——擅抄內廷書,重者論斬!」

    「這不是我的。」文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你文表姐的……」

    顧淵呆了呆。

    文太后抬手遙遙一指那書冊上的字,目光靜默如古井。「子臨,你自己看。」

    「時至今日,你從未與薄暖同房,是也不是?」

    暖爐中的火幽微明滅,將一整個暖閣烘染得仿佛虛無之境。他覺得自己好像一腳踩進了火里,想拔出時,卻沾了滿身的灰屑,那樣地狼狽不堪,那樣地羞恥欲死。

    「阿母知道你在想什麼。」文太后微微嘆息。她似乎很久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說過話了,這樣溫和而綿長,這樣沉靜而憂傷,竟至令他一怔。「阿母知道你喜歡她,阿母也知道你避忌她。然而為了喜歡她,你寧願給自己找藉口,比如要抬升廣元侯一房來分化薄氏,又比如因為她曾入過奴籍所以不宜為後……」文太后搖了搖頭,「這些都不過是你的藉口罷了。你就是想將她留在身邊,便找來這些不入流的藉口,好安慰自己。」

    顧淵沉默。

    「子臨,你是個好皇帝。」文太后緩緩站了起來,「你比你的父皇強了百倍不止。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父皇沒能管控住自己的感情和*,但是你能。」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對薄暖,是何其不公?你有沒有問過,專房獨寵快一年,夫君卻根本不願碰她,她是怎樣的感受?」她輕輕地道——

    「子臨,放手吧。」

    顧淵全身一震。

    「阿母處置寒兒,是為了給你一個台階下。」文太后慢慢道,「你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她一人的丈夫。為帝王者,必要捨棄一些……」

    「阿母。」顧淵忽然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可怕,「當年,父皇可也是這樣捨棄了陸皇后?」

    文太后的眸中突然就湧出了淚水。毫無預兆地自雪白的臉頰上滾落下兩道晶亮的痕。

    「阿母,朕不是父皇。」顧淵慢慢地搖了搖頭,劍眉之下的眸深如淵海,波瀾掀涌,「阿母……你分明知道,朕不是父皇!」

    放手……?他苦笑。愛都愛了,難道還能把感情收回去?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有什麼法子?

    她是他的,不論如何都是他的,除非他死了,不然他絕不會放手。

    文太后閉了閉目,又睜開,眸光已是蒼涼。

    「阿母言盡於此。」她上前來,自顧淵手中抽出那一冊起居注的抄本,轉過身去往內殿走。

    「阿母!」顧淵道,「然則寒兒的事情——」

    文太后頓了頓。這一刻,顧淵竟覺母親的步伐有幾分蹣跚了。

    「你不是還用太皇太后來威脅我?」文太后慘然一笑,「你便讓太皇太后來吧。怕只怕——怕只怕如今的太皇太后,也不會向著你的阿暖了!」

    ************

    當宮婢寒兒下掖庭獄受刑的消息傳來,薄暖終於無法再靜等下去。

    她托人去找孫小言,誰料孫小言也跟他主子一樣變得見首不見尾。她打聽前殿那邊的動靜,竟聽聞陛下往增成殿去了好幾趟。

    料峭的春風嘩啦一下拂了進來,撩起滿堂織金繡玉的帷幄,她的身子顫了一顫,終究是站穩了。

    「更衣,去掖庭。」她匆匆往裡走,忽然又回過頭道,「仲將軍呢?本宮聽聞他調任未央宮郎將——讓仲將軍來見我!」

    仲隱早已到未央宮就任,只是平時宿衛前殿,薄暖還未見到過他。片刻後,仲隱一身甲冑,牽來輿馬,在殿外等候。薄暖走出來時,他正側首望向她,這個自滇國的生死場上走出來的少年,笑容已徹底斂去,臉上俊朗的輪廓多了幾分不定的風霜,眸光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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