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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他頓了頓,將酒盞高舉過頂,聲音沙啞:「父皇……兒臣來看您了!」
短短的八個字,卻好像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那個面慈心狠的父皇,那個不假辭色的父皇,那個蒼老疲弱的父皇,那個絕望痛苦的父皇……那個一輩子都在薄氏外戚的陰影下掙扎的父皇,那個不能得到自己所愛、又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兒的父皇……
薄暖靜靜地凝視他半晌,轉過頭來,清聲道:「請父皇放心,當今陛下是一代明君,大靖國祚綿長,百姓安康……」
他低低地笑了,「阿暖,你怎麼在父皇面前說謊?」
她輕聲道:「我沒有說謊,我就是這樣相信的。」
他默默握緊了她的手。
一番拜祭完畢,二人站起,他看著那枝樹苗皺眉:「這又是做什麼?」
「這是杏子樹,我母親的墳前也有一株。」她微微一笑,「種在先人冢邊,能保子孫之福。」
他看著她的眼睛,「誰的子孫?」
「自然是陛下的子孫。」
「我和誰的子孫?」
她不說話了。
他命侍從遞上鋤鎛,問她:「種在何處?」
她看了看四周,指了封土西北角的一片空地,「那邊不錯。」
他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原來婕妤還會風水堪輿之學?」
她低聲道:「我也是做過功課的……」
「誰教你的?」他笑。
「聶少君。」她說,「你的那個儒生。我派人問過他,思陵何處風土適宜植樹。」
他靜了。徑扛著鋤鎛去鏟土,將那棵樹苗種下,動作準確有力,像個本就常年勞作的農夫。
她想,他真是做什麼像什麼。
待得那株小樹苗的細弱的根終於穩穩地埋入土中,他滿意地拍了拍手,而立刻就發現自己滿手是灰土,一下子高高皺起了眉。她看得好笑,伸袖為他擦汗,「陛下有孝心,先帝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
他側過頭來,陽光照在他美好的額頭上幾顆晶瑩的汗珠,雖然剛剛躬耕,冕旒常服卻絲毫不亂,衣袍上的黃龍張牙舞爪,仿佛呼之欲出。他桀驁地一挑眉,「婕妤話里話外,總藏了許多玄機,讓朕猜之不透。」
她一怔,「我哪有……」
「朕回去就給聶少君找點事做。」他笑起來,「既然他閒得給人打卦看風水,朕便讓他去籌措籌措明堂的事情。——還有你家阿兄,這個人,朕看不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妾也看不透他。」
他逕自往陵後走去。她跟了幾步,便見他找到了一條淙淙山溪,正在仔細地洗手。
——他這個潔癖,怕是永遠都改不掉了!
她笑著歪頭看他,夏日午後的陽光星星點點灑在脈脈流動的溪水上,映得斯人如玉,她便這樣看著,仿佛都能將自己看痴了去——
「嘩啦」一下水聲,臉上猛一激靈,竟是他撩起水花來潑她。她一愣怔,他還揚眉冷笑:「婕妤怎麼看朕看呆了?」
她又羞又急,便也以手掀水往他身上潑,他怒而回擊,兩個半大不小的少年人竟然在這無人的曠野里玩起水來……
當孝愍太子妃聞召而來,見到的便是皇帝與婕妤二人互相潑水打鬧的情景。
將太子妃領來的孫小言輕輕咳了兩聲,見兩人毫無所覺,又重重咳了兩聲。
薄暖當先反應過來,回過身來,恰見日光正好,一個窈窕女郎立在山澤之畔,肌膚蒼白如雪,容色淡漠如冰,一身縞素深衣,鬢戴白花,行禮道:「臣妾陸容卿,向陛下、婕妤請安。」
顧淵這才回過頭來。他全身濕了大半,劍眉一揚,猶是風度不改,「皇嫂免禮。」
太子妃陸容卿慢慢站了起來,側身延請,面無表情:「陛下請,婕妤請。」
顧淵更不多言,當先邁步,薄暖跟隨其後。陸容卿忽然看見了她發上那支華光璀璨的金鳳釵,眸光一顫,好像冬晨的積冰碎成了千萬塊。
俄而心有所感,她回過頭去,望了一眼青翠無邊的山林。好像有目光追隨著她,又轉瞬即逝了。
☆、第42章 錦心素麵
思陵邊的精舍中,薄昳放下竹簾,低聲道:「我怎麼從沒見過那位女郎?」
梅慈在嬰孩的小床邊,手腕輕轉著銀匙,調弄一碗羹湯,目光不移,「那是孝愍太子妃。」
薄昳心頭一凜,「孝愍太子妃陸氏?」
梅慈點了點頭,「孝愍太子薨後,她便來這邊守陵,從沒離開過。」
薄昳眼前仿佛又看見那個遍身素白如月的影子,很虛弱,很沉默,像一個幽靈。原來如此啊……玉寧八年正月,六歲的她嫁給八歲的孝愍太子,這一樁娃娃結親,當時轟動長安;然而同年三月,陸氏謀反族誅,她早嫁了兩個月,竟得倖免於難。
只是她與孝愍太子做了十載少年夫妻,丈夫終究還是薨了。她在世上一個親人也無,便向先帝上疏自請為太子守陵,從此荊釵布裙,素衣齋飯,本可以成為皇后的妙齡女郎,如今卻只能過著這樣寥落寡淡的日子。
薄昳在心中細細揣摩了一遍。陸氏三兄妹,這太子妃的父親陸玄清權傾一時,大妹為孝愍皇后,二妹為廣元侯妻,當時號稱「薄陸」,誰知道會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梅慈看他想得出神,微微一笑,「我看你還是早些回去,若是陛下到這邊來了,撞見了你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