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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奇怪,她在期待什麼呢?
那樣一個鐵石心腸的少年帝王,她有什麼好期待於他的?
然而她又總要想起他的溫存來。他並不是一向冷眉冷眼的。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眸里好像有星子在跳躍,他蠻橫地拉她的手,又或……又或壓她在身下,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熱,她感覺得到,他也是人,他不是石頭做的。
可是他也是皇帝,也是大靖顧氏的君王。他怎麼會納一個掌權大族的女子入宮呢?
他難道……真的,喜歡她嗎?
什麼是喜歡?她不知道。但是心底里已經潛升起了一些歡喜的泡沫,像是浮在一片碧藍的海上,迎著朝日的光,輕輕顫動著。車輪轔轔,她一個人倚著車欄,思索著自己看過的書。那麼多的書,可是沒有一本專與她講,怎樣做一個好妻子的。回到廣元侯府時,門口又是跪了一片,她看著父親斑白的頭髮,竟感到卑劣的釋然:反正她也從未做過好女兒,不是麼?
她將自己關在了房裡,無視父親欲言又止的目光。她走到角落裡搬出了她自梁國帶來的簡陋書篋,將其上的《毛詩》之類書簡一一搬出,最後,看到那一隻大肚子的撲滿,色澤鮮艷,她想起他將這個東西送給她的時候,不尷不尬地說「你可以拿它存錢」,現如今想起他那副神氣,她還會不自然地發笑。
她拿過那方題了顧淵生辰八字的短簡,輕輕自撲滿的孔竅里投了進去。
那麼,這,就是她的第一個秘密罷。
☆、天下為籠
顧淵自廷尉獄出來,便又被許久不見的王常侍傳去了長秋殿。長御攸華正指揮著宮人換下春日的暖爐,準備迎接炎熱的夏季。文太后倚著榻輕輕揮著絹扇,梁下金絲籠中那隻毛羽青紫發亮的小雀兒偶或叫喚一聲。
顧淵特意回頭看了看那隻雀兒,還未開口,文太后已說道:「不必看了,那正是長信殿送來的。」
顧淵掩了眸,走上前,在母親身前的青蒲蓆上跪坐下來,道:「兒臣來向母后請安。」
文太后殊無意趣地笑了笑,「請安?原來你還知道要請安的。」
顧淵道:「兒臣近來頗有些朝務……」
「知道什麼是多餘麼?」文太后突然打斷了他的話,「秋天的團扇,夏天的火爐,事後的殷勤。」
顧淵頓了頓,長拜下去,「兒臣不孝,請母后責罰。」
「我也沒什麼責罰你的心情。」文太后自榻上坐起身來,低身找鞋,顧淵連忙將榻下那兩隻絲舄找出服侍她穿上,但聽文太后又淡淡地道:「這幾日來,發生了許多事情,我也聽說了一些。」
顧淵沒有接話。
「你給廣元侯升了丞相,給廣元侯嫡子升了侍中,都不過是為了今日,將廣元侯的女兒納為婕妤吧?」文太后站起來,踱了幾步,發上的黃金貫白珠步搖隨她的步伐而簌簌輕搖,仿佛便成了這恢宏四壁間唯一的聲響,「別人不清楚,本宮還不清楚麼?那廣元侯的女兒,不正是你在梁國的那個侍婢?」
顧淵低聲道:「母后明鑑。」
「我是明鑑。」文皇后走到那金絲鳥籠之前,低低地道,「我當日就該打殺了她!」
顧淵沉默良久,終於回答:「母后是在擔憂薄氏?只是薄氏當初擁立兒臣登基,勢力太大,兒臣必須……」
「你知不知道,你登基數月,已將朝中老臣都得罪盡了?」文太后又道。她的話音是溫軟的,語氣卻並不和藹,只如秋晨霧泛,纏人地冷。「你不怕薄氏被你寵得無法無天,再也收拾不起?」
顧淵再次叩下頭去。
額頭觸到了冰涼的雲水紋地面,方才讓他略略清醒了幾分。
「兒臣自有分寸,請母后放心。」他說。
「你一向聰敏,這諸宮情勢,應當看得分明。」文太后微微嘆息,「阿母不過落了個『梁太后』,連『皇太后』都不是,什麼也幫不上你。內宮事務,全是長信殿做主。如今你未立後宮,先納了一個姓薄的婕妤……」
「兒臣……兒臣明白。」
「——你不明白!」文太后突然厲聲道,袍袖一甩,將那鳥籠給拂落在地。鳥籠傾翻,那隻雀兒受了驚嚇四處胡亂撲騰,卻不知道自己是飛不出去的。文太后雙目死死盯著自己這個沉默的兒子,嘶聲道:「你如果真的明白,怎麼還要跟薄家人牽扯不清?宮中已經有了一個姓薄的太皇太后,你難道還要再立一個姓薄的皇后不成?!」
顧淵又沉默了。
文太后熟知這個獨子的脾性,他愈是沉默,便愈是決絕,心裡一千個一萬個恨鐵不成鋼,卻又不知何處發泄,「你……你怎麼不說話了?皇帝陛下!」她指著那隻雀兒慘笑一聲,「你以為你是皇帝了,便能為所欲為了是不是?你看到這隻雀兒沒有?你知道長信殿為什麼要給本宮送這玩物?她是在警告本宮吶!她是在說,不論本宮與陛下如何掙扎,都逃不出這隻金絲籠啊!」
顧淵沉默地膝行上前,到母親的腳邊,又叩下頭去。
「兒臣不孝。」他反反覆覆,卻只有這一句話,「兒臣不孝,然自度身非草木,不能無情……」
文太后霍然轉過身去,背影冰冷。
他的聲音悶悶地砸響在青石磚上,「兒臣不孝!但兒臣絕不會讓一己私情……壞了大靖江山!」
文太后冷聲道:「本宮望你記著這話,永遠記著!」她胸脯起伏,顯是激動過了,半晌,方張口道:「本宮其實……也沒什麼好指望的,唯有你一個兒子,你可能明白阿母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