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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一黑一紅兩匹駿馬疾馳過長安街道,自北門出了皇城,再往北而去。薄暖死死地抓著韁繩,咬著嘴唇,臉色都蒼白了,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好容易到得城外荒郊里速度慢了下來,仲隱又取笑她:「看你這樣,好像馬兒在欺負你似的。」

    薄暖道:「我自不如你們這些馬背上的人。」

    仲隱笑道:「這麼嘴硬。」

    她也覺得自己的情緒很奇怪,聽他這樣點破,她便索性不再回答。仲隱帶著她入了春日的上林苑,廣袤綿延數千里地,她甫一到便看花了眼:「陛下在何處?」

    仲隱揚鞭道:「你看那邊,白雉,你見過嗎?」

    她望過去,池邊正有白雉互相追逐,池上綠萍漸展,確實是回暖了。仲隱又道:「那邊,是甘棗和枇杷。那邊種了桃花,再過一個月便好看了……」

    「陛下到底怎樣了?」她截斷了他的話,毫不避忌地注視著他。

    仲隱一笑,笑容里幾分寂寥,她沒有看見。他下了馬,牽過她的馬轡頭,「請女郎下馬,沿這池水走上半里,陛下便在那片杏子林中等您。」

    ☆、白雁之吉

    杏子林?

    溶溶二月,確實正是杏花開的時節。她沿著那池畔的鵝卵石小逕往前走,仲隱則不再跟隨,身邊瞬間空闃了下來。開始看到的杏花是一朵朵零碎的雪,而後漸漸變作一簇簇擁擠的雲,再後來,她整個人都陷入了一整片恍惚的潔白之中,好像到了月亮上一樣。

    她看見顧淵了。

    他穿著一身月白的袍子,冠都未戴,懶散地坐在杏樹下擦拭他的鎏金弓,面前莞席上有一盅清酒,兩隻耳杯。

    這般閒散世外的樣子,哪裡像個帝王?

    看見她來,他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坐。」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冷硬。

    薄暖想了想,坐下了,他便來斟酒,她連忙推辭。他一挑眉,她又訥訥收回了手,雙目卻不再看他,只緊緊盯著清亮的酒水自尊口汩汩而出,那一道弧線優美得有些不真實。

    他舉起酒觴。這是向她敬酒麼?她心中百味雜陳,與他碰過杯便一飲而盡,被酒中的辛辣之氣嗆得連連咳嗽。他笑起來:「做什么喝這麼急?剛剛才到,就著急回去麼?」

    這個少年,笑怒無時,她從來不知道他葫蘆里要賣什麼藥。於是乖乖地閉著嘴。

    顧淵看她半晌,「你真奇怪,這世上多數人見到我,都會害怕的。」

    薄暖細聲細氣地回答:「我也害怕的。」

    他搖搖頭,「你心裡是不怕的。你心裡明明在想,這人怎麼這麼多莫名其妙。」

    薄暖眼中有了笑意,被她自己忍住了,「陛下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任性妄為罷了。」

    顧淵一揚眉,「朕怎麼任性妄為了,你倒說說看?」

    薄暖衝口便道:「陛下這樣將我從家中接到上林苑,我家中的親戚賓客們當如何想?這事情若傳了出去,長安城中的百官百姓又當怎麼想?」

    顧淵道:「自然會想,廣元侯升了丞相,廣元侯之子做了侍中,如今廣元侯之女竟也突蒙聖寵——自然會想,皇上對薄氏一門,恩澤優厚啊。」

    薄暖呆住了。

    她抬起頭來,望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放肆,亮得好像一定要傷害到什麼人,裡面沒有一絲半毫的笑意。他沒有在開玩笑,他當真是這樣想的,他突然將她從長安家中接到上林苑,鬧得一片雞飛狗跳,營造出一派寵愛她的樣子,其實只是想打消薄氏的疑慮。

    他看著她的表情,心底涼了一片,笑了笑,道:「你看上林苑風景何如?」

    薄暖只聽見自己的聲音漂浮在空氣里:「春日嘉祥,風光駘蕩,萬物向生——」

    「阿暖。」他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你這樣子說話,不嫌難受?」

    「那陛下這樣子說話,便很好受麼?」

    「我怎樣說話了?」

    「陛下方才說……」驀地住了口。

    他看著她,「我怎樣說話了?」

    她低下頭,「是阿暖僭越了。」往後退了數步,又重新向他行了一禮。顧淵不言不語地等她做完這一套功夫,方慢條斯理地道:「我確實有東西要給你看。」

    「謝陛下。」薄暖回答。

    他要使很大力氣才能按抑住自己胸中的惱怒:「待看見了,再謝恩不遲!」

    言罷他逕自站起身來,往杏花林深處走去。薄暖跟在他三步之後。漫天的杏花的影里,她終於敢長久地看著他挺拔的脊背,月白的絲綢覆在他身上,他的墨黑的發覆在絲綢上,隨著他的步履而發出細碎的聲響。她忽然不能明白自己為何這樣易躁——自仲隱出現在她的閨房之外,她的心境就很不平靜,先是與仲隱拌嘴,而後與顧淵拌嘴,好像不論如何心中都是不平的——難道是騎馬太速的緣故?

    顧淵將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暖!」

    她回過神來,見到眼前杏花已疏,幾株高木之畔有一塊嶙峋山石,山石之下——

    那是,大雁?!

    她不能置信,驚訝地一把捂住了口:「這是陛下打的雁麼!」

    但看那隻雁全身雪白,一片雜色羽都沒有,咽喉處卻被一根鐵箭狠狠貫穿,鮮血將它的白羽都染紅了大片。它仰著破碎的頸項,抻直了身體倒在山石下,樣子很是可怖,薄暖看了一眼就轉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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