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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薄暖已經盯著這枚山玄玉看了大半個時辰。
孫小言將它送來時,是裝在一件精緻的小漆盒裡的。府中下人立時都知道了梁王殿下給自家女郎送來了禮物,她現在還能聽見不遠處的牆根底下有侍女在偷偷嚼著舌根:「我就說女郎來路不正,敢情還與梁王有勾結……」
「你不知道嗎?女郎原本是梁王宮裡的貼身侍婢……」
「那還了得?我說這樣的丫頭也虧得君侯肯認,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薄家骨血……」
「那想來還是真的。據說都驗過血了,證物也都有……」
「嘖嘖,不過我可聽聞,梁王殿下相貌是極周正的……」
「女郎這福氣,原先還不是個跟我們一樣的下等人,倒遭梁王掛心上了,千里迢迢帶她來認親……」
薄暖忽然穿過園中曲水,直直走到了這三人面前,微微一笑:「各位在聊些什麼,如此歡洽?」
那三個侍女大驚失色,立刻行禮,語無倫次地道:「女郎!婢子無狀……請女郎責罰!」
薄暖看著她們恐懼的面孔,忽覺心灰意懶,拂了拂手,「以後再莫隨便議論。議論我還無妨,議論梁王,你們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言罷逕自離去,竟是毫無責罰。留了三個侍女面面相覷,寒風襲來,其中一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大約要變天了……」她喃喃。
黑雲壓城,乾燥了一整個冬天,今日竟似要落雨了。顧淵依例去未央宮增成殿給文婕妤請安,卻見到三五個妙齡少女圍在文婕妤身畔言笑晏晏。
母親自搬回未央宮後,確實心情好了許多,雖然皇帝照舊是絕不過來的。他當即便要退出去,被母親給叫住了。
「淵兒。」文婕妤笑道,眉目舒展,似乎當真十分愉悅,「過來見見你的表姊妹們。」
顧淵頓了頓,收回了步伐,在席上坐下,淺淺行了個禮:「孩兒向母親請安。」
文婕妤頷首微笑,手中拉著一個年歲稍長的少女道:「這位城陽君的女公子,你是見過的,可還記得?」
顧淵對上薄煙那雙盈盈如水的瞳仁,眉心不自覺地緊了一下。「女郎好。」他老老實實地問候。
文婕妤又一個個給他介紹:「這是你堂舅家的嫡女文綺,你舊日裡見過;這是孟逸兒,是你姨家的女郎;這是……」
她一連串說了許多,顧淵努力記憶這些少女的面目,一個個定睛看去,卻全是羞澀含笑,簡直是一模一樣的。到文婕妤介紹完了,他反而將諸女名諱都忘了個乾淨。
薄煙斂袖持鍾為文婕妤斟茶,她在諸女中身份最高,這樣做來,文婕妤受寵若驚。薄煙放下方鍾,又輕笑道:「婕妤莫要費心了,我看呀,殿下貴人多事,諸位妹妹的名字,他定是記不住的。」
顧淵皺了皺眉,他不喜歡薄煙這樣自作主張的說話,但卻又偏偏被戳中,自己很是尷尬。文婕妤看了他一眼,笑道:「一來二去便熟悉了,有什麼好擔心?」
薄煙笑道:「話是如此,只願殿下不要嫌我們聒噪呢!」
這兩人一來一去地配合著說話,顧淵聽得好不耐煩。又有幾個少女看見他一人無話,纏上前來與他攀談,一個說帝都風俗,一個說閭里見聞,嘰嘰喳喳,當真是聒噪得可以。這些又畢竟是宗室女子,顧淵不能像對待下人那般疾言厲色,表情已是漸轉不悅。
阿暖便從不多話。
那幾個少女偏生沒什麼眼色,兀自說得更歡,還纏著顧淵要帶他去看北郊春日的桃花。顧淵漫然喏喏,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眼見外面天色陰沉將要落雨,便立即起身說自己還有課業未做,需趕回玉堂殿去了。
文婕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是薄待詔布置的課業麼?」
顧淵硬著頭皮回答:「正是。」
文婕妤擺了擺手,「那便去吧——你少待,我命人給你拿柄傘去。」
顧淵卻實在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無妨的,車已備好了。」逕自離去。
走出大門,天邊濃雲低壓,令整個長安城的空氣都窒悶無比,顧淵卻長長舒了口氣。在殿外等候的孫小言不知去了哪裡,這小孩頑劣,他懶得理會,逕自上車往玉堂殿行去。
他在建章宮外的鳳闕邊下車,未幾,雨滴子便從那密密匝匝的雲層縫隙間擠了出來,好像老婦眨了無數次眼,終於落下了幾滴無人愛看的淚水。雨勢開始還小,顧淵行走無忌,到得後來雨腳漸密,伴著深冬的風,一根根都似細針扎在臉上,生生作痛。他抬袖提裾,步伐加快,急急往玉堂殿去,耳畔的雜音全部都消失了,而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
驀然間——
風雨靜止了。
他抬起目光,看見薄暖站在自己身前,手中撐著傘,踮著腳尖遮住了他的頭頂。他的世界有一瞬間的死寂,而後慢慢鮮活過來了,他聽見雨腳砸在傘面上的堅決聲音,好像要將他們的這一方小小天地砸穿。他又聽見杉柏在風雨中嘩嘩作響的狂悖聲音,雜亂無章,摧枯拉朽,他莫名就感到恐懼了——
他,梁王,無法無天,無君無父,而在這一剎那,竟然感到了恐懼。他不由望入了她的眼睛裡,那一層霧氣映著雨水,仿佛反射出千百種顏色,他想在其中找出他自己渺小的影子,卻又被她給藏匿去了。
「你在這裡等我?」他的嘴角不自禁上揚,劃出一個好看的弧度,「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