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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11:16:19 作者: 蘇眠說
    他默默地攥緊了羽觴。

    待到行賞的環節,眾臣興致更加高昂,一個個精挑細選的賜物由纖美的綾羅覆著,放在鑲嵌明珠的青玉盒中,由容姿明艷的侍女奉上。他這才看見那個嚴肅的代表朝廷的內史展了眼角,笑容可掬地摸過侍女的手,接下了玉盒。

    心中不由一聲嗤笑,還以為這位大人多麼清高難纏,其實還不是與袞袞諸公一樣,好色、好名、好權、好利!

    那邊廂文婕妤看梁王走路已有些不穩,傳了一名小內官來,低聲道:「你扶殿下去醒醒酒。」

    那內官年方八歲,看上去有股伶俐勁兒,得命一顛兒跑到顧淵身邊,輕聲道:「殿下,要不要歇息會子?」

    顧淵看他一眼,是個面生的:「你叫什麼名字?」

    「回殿下,小的孫小言。」

    「王常呢?」

    「回殿下,王常侍在娘娘那邊伺候著呢。」

    抬眼一瞥,果見王常正極力壓低那圓滾滾的身子給文婕妤斟酒。胸中無端煩惡,便道:「也好,孤下去坐坐。」

    向眾賓客告辭離席,已是月上中天。顧淵一路往偏僻處走,空氣中濃香漸散,他方感覺心境清涼些許。湛園北側是一片林丘,夜風拂過樹杪,茫茫夜霧仿佛在誘引他往前走去。

    他的確是這樣做了。

    林中遍植奇木,林檎、枇杷、扶老、搖風、離婁,玄舄踏在泥土上,聽得見壓斷枯枝的清脆聲響。身後有急促的呼吸聲,他知道那個叫孫小言的小內官一直跟著他,嘴角一撇,便一意往前走。

    孫小言忙道:「殿下,那邊就出了園子了——」

    出去才好呢。他自出生起就被困在大大小小的園子裡,都沒出去過幾回。那個什麼人,不是出宮便高興麼?他也要出去看看,看是不是真有她那麼高興。

    然而——奇怪,「那個人」是誰?

    酒後的頭疼了起來,他索性不再思考,沿著睢陽西北的街巷一直走。這是他治下的國都,可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徒步走過這裡,原來這土是這樣乾枯,這風是這樣冷澀,他幾乎有些後悔了,因為前方出現了人影——

    是一個個蜷縮在城牆角、水溝旁、月色下、寒風中的人,他們衣不蔽體,骨瘦如柴,三三兩兩地依偎著,有的已經睡了,有的卻還睜著眼,不說話,就那麼緊緊地瞪著大步流星地走來的他。

    一點聲息也沒有,難道是孤魂野鬼麼?

    他的腳步漸漸放慢了。

    「這是些什麼人?」他低聲問孫小言。

    「回殿下,這些都是黃河北岸來的流民,今春瓠子決口,北地又有雪災……」孫小言有些急了,「殿下,咱們還是回去吧,這都到北城了,不是殿下當來的地方……」

    「北城怎麼了?」他皺眉。

    「北城,北城都是賤民住的,婕妤若知道小的帶殿下到了北城……」

    「她知道便怎樣?」顧淵忽然回過身來,目光冷亮,「北城便不是孤的城池了?賤民便不是孤的臣民了?」

    孫小言呆愕,「殿下……」

    他不再理會,拂袖往前。寬袍大袖沾了泥塵,他本就好潔,此刻更加煩躁,在這陌生又熟悉的北城裡,他幾乎是橫衝直撞一般地往前走,根本不管前方有多麼骯髒泥濘。

    他想起書上說的話,「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民有七死而無一生……」那些冰冷僵硬的字句一下子跳到眼前,全變成了現實。原來是這樣的……原來靖家天下,已經變成了這副樣子!

    天下已污,何顧一身之衣履?

    道路上饑民漸少,他已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裡。

    「殿下!」孫小言終於敢放大了聲音喊出來,急得額間都冒汗了,「殿下隨小的回去吧!」

    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正以為殿下終於聽了自己的勸諫而喜不自勝,卻聽見殿下因酒氣而輕顫的聲音,並不是對自己發出:「是你?」

    孫小言惶惑抬頭看去,面前卻是一處民居的後院,沒有石牆,只圍了一圈竹籬。籬內一座墳冢,冢前燃著冥火,火光幽微映出守墳人清麗絕塵的面目。

    陡遇王駕,她並不見慌張,低頭理了理縞素衣衫,便走出院籬,步至顧淵身前,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

    「殿下長生無極。」

    作者有話要說:  「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民有七死而無一生……」,出自《漢書·鮑宣傳》。

    ☆、夜如何其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緣故,總覺今夜的阿暖,比之往時更多了幾分風致。分明是身披麻衣,額纏白布,容色卻依舊嬌艷灼目。她真的只有十三歲嗎?顧淵不由感到懷疑了。他曾經見過上林苑中的白海棠,素白的重疊的花,纖細的錦簇的蕊,浮雲一樣舒捲,卻流嵐一樣沉默。

    他想,如果那白海棠能成精,想必就該是她這個樣子吧?

    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有趣,竟然笑出了聲。方才一路急急行來心中抑鬱,此刻全都奇異地紓解了。

    「你告了幾天的假?」他揚眉。

    「回殿下,奴婢清晨便回宮去。」她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已抬步往院裡走,「正好,孤一路過來衣裳都髒了,便在你這兒歇了罷。」

    她嚇了一跳,拿眼光去瞥孫小言,孫小言苦著臉對望過來,表示他也束手無策。這位大王無法無天慣了的,今晚竟奇思妙想到要在北城一個奴婢的屋裡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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