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現成的例子
2023-10-02 09:58:25 作者: 淺淺煙花漸迷離
咬了咬牙,一狠心直言不諱地問:「你是從樓上摔下去的還是自己跳下去的?」
我在詢問時目光緊鎖著李佑的臉,見他渾身震了一下,然後猛然驚惶地抬頭,眼神閃爍著辯駁:「你胡說什麼?我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那為什麼你這幾天都坐在窗台上?」
「我坐在窗台上是因為……」李佑短暫喘息了下,情緒變得激動起來,「是因為社會對我太不公,為什麼明明你說只要我撤訴,張家豪就會賠償很多錢給我們家,到最後卻連醫藥費都只付一半?為什麼我要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為什麼我的爸爸與媽媽要離婚?為什麼我受傷了爸爸對我不聞不問?為什麼我媽要生那病來害我?」
聽到後面我忍不住蹙緊了眉頭,能理解他對張家的出爾反爾憤怒,可是他竟然在憤恨自己的家庭,甚至連他母親生病都認為是害他。
他的思想甚至可以用偏激來形容,恐怕由來已久。
而造成他這情形的,不單單是張家豪霸凌一事,準確地說這只是導火線,真正使他產生偏激思想的來自於他的家庭。
單親家庭。
我深感體悟。
「因為那些,所以你沒了活下去的勇氣?」
他冷笑著道:「你是大律師,怎麼能理解我的痛苦呢?我媽與我爸在一塊時不是爭吵就冷暴力,後來離婚了我媽就整天哭,然後又查出腎不好,為什麼我的同學都開開心心的,唯獨就我要承受這些?」
「你覺得活著成了一種負擔?」我輕聲問他。
沒想這次他斷然承認:「對!我每天坐在窗台上想,跳下去這許多痛苦就能消失了,不用再聽到我媽的哭聲,不用再看到同學鄙夷的眼神,不用再去想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
我垂下眸,淡淡開口:「那為什麼不跳?」
空氣倏然一凝,聽見少年的抽氣聲,似乎他在驚愕。
我繼續說:「二樓太矮,跳下去不過就是腿折了,你還要多受痛苦。如果真的不想活,你該找高一些的樓,就比如這九樓,你跳下去絕沒有生還的可能;或者二樓也行,你索性頭著地,頭蓋骨碎裂致死,搶救都來不及。」
余光中,床上的少年身體在劇烈顫動,而我敏感的耳朵也聽見病房外有異動傳來。
好一會,才聽見李佑顫聲而問:「連你也認為我這種人活著就是孬種,是社會的負累嗎?」
我抬起眸,平視他空茫的眼睛,聲調平緩,語氣淡漠:「我的意見重要嗎?難道這不是你的選擇?或許你想,從樓上跳下去,你那心底的怨怒、恨意就得到昭彰,也不用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活著,這樣你就徹底解放了。然後呢?」
李佑怔怔地看著我,茫然而問:「然後什麼?」
「你死了之後會發生什麼?社會輿論對你父母強烈譴責,周遭親朋好友都指著你爸媽的鼻子罵,說把你生下來了卻對你不負責,是他們把你給逼死的,然後晚年淒涼,膝下無子,沉痛喪子之痛會伴隨他們一輩子,直至死亡。」
少年的臉本來就蒼白如紙,這時候更加滲人,他嘴唇顫慄想說什麼,卻開不了口。
我代他說了:「你是不是想說,我憑什麼這樣說?又有什麼資格來討論你的人生?」轉開視線,不讓眸光中的黯淡露於呈白,聽見自己低喃:「因為我與你一樣是單親家庭,經歷了與你類似的環境,但有一點不同,就是你的父親至少還活著,我的父親卻已經……沒了。」
曾經有那麼一瞬,我的腦中也閃過輕生的念頭,不至於像李佑這樣怨天尤人,但卻同樣覺得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後來漸漸想通了,就覺得自己當時之念可笑。
「李佑,」我說,「你不能否認曾經你爸媽疼愛過你,是後來他們有了各自的歸屬才會影響到你生活的環境。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他們的錯,不要真的到無法挽回的時候再來後悔,到那時你會發現——後悔莫及。」
「可是我媽生了那病啊,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李佑喊出來後真正的像個孩子一樣大哭。
我原本銳利的眼,凝了一縷溫和,還有濕意。
傻孩子,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你遠還沒走到絕路呢。
知道這孩子發泄出來就沒事了,我此行的目的也算是了了,雖然跟著翻開了舊創疼了下,但也還是值得的。
周瑜這時推門而入,我轉眸去看,見他一臉動容地正望過來。
心中一動,他在外面偷聽了。
他很快便走了過來,一直到我身邊時與我比肩而站,對著還在痛哭的李佑說:「你先不用著急,醫院目前已經在給你媽尋找可以匹配的腎了,至於錢的事總有辦法的。」
李佑本身昏迷醒來不久,一番痛哭耗去了他的體力,很快就昏睡過去了。
周瑜拉我退出病房,讓在外面留守的小林進去看護著。我被周瑜一直拉到安全通道里,抵在牆上,「你剛才真是冒險,有想過適得其反嗎?萬一李佑當真再走極端呢?」
「如果他心魔不除,再怎麼防範都無用。而且,你認為他當真要尋死?」
周瑜沉吟了下,「從行為上判斷確實不像。」
李佑不是孩童,初中生已然有是非黑白的能力,他如果當真要輕生就不會只是從二樓跳下來了。可能是當時的一瞬衝動,可能是某個人無心的一句話,才有了現在的局面。
而那個人,我猜多半是他的母親。
雖然只與李母見過兩面,但可以看出她是個絮叨的人,怕是在我們看不到的時候會常常與自己兒子訴苦、嘮叨,卻不曾察覺到李佑心理的變化。
「我沒想到。」周瑜突然開口拉回我的思緒,他鎖定了我的眼睛,「你會以自己為例去開解他。」我淺嘲而笑,故作無所謂的回:「有現成的例子在這,不用白不用。」
他伸手來撫我的臉,把額頭抵住我,「賈小如,雖然我比較喜歡你笑的樣子,但這時候不想笑就別笑了,在門外聽見你提及你父親時,哪怕你的語氣再輕,我也能感受到你的痛。」
心頭仿佛嵌了一根絲,在被慢慢細細地磨著。
不去注意不會覺得疼,等我的神經都凝到那處,就覺疼意在散開來。
但我不想在這樣的場合剖析自己,於是轉移了話題:「你說李母手術的費用有辦法,是有什麼打算?」這換腎可不像是骨折一類的傷情,只要生到這病就知道是天價,沒個幾十萬是做不了手術的。
而周瑜的神色讓我有所悟:「你不會又想代付吧?」
「實在沒辦法,就只能先應一時之急了。」
我沉吟片刻,尋找著措辭:「周公瑾,無疑你很正直,在這起案子裡甚至可以稱作是熱心。但你不覺得已經超出了你的職責範圍了嗎?」
「我做的事哪裡超出了職責範圍?」
我盯著他的眼睛,索性很直白地問:「你賺的錢很多嗎?」
他的眼神閃爍了下,「我可以問老大先借一點。」
那就是他目前的工資不足以支撐這樣一台手術,反而還要藉助於家人。
「是不是每一個類似於李佑的貧困家庭,你都要這樣慷慨解囊,不惜問親朋好友借錢?」
他皺起了眉,眼中明顯多了不悅:「這只是特殊情況。」
「你可有想過,李佑一家今後是否有能力還你這錢?」我當時並沒多想,只將心中之念脫口而出。可沒料周瑜臉色沉了下來,看我的眼神多了不滿:「為什麼你一定要這麼功利?」
心頭倏然而頓,我慢慢眯起了眼。
上回他說我利慾薰心,這回又說我功利,在他眼中我究竟是有多不堪?
與周瑜,邁過憤怒的界線,往往只需要一句話,由來已久。
前一刻里兩人可以相安無事,下一秒鐘就爭得臉紅脖子粗,而且我對他也由外壓不住脾氣。可能就是因為在乎吧,在乎了才會介意對方說什麼,不相干的人來說關我何事呢。
在安全通道內,我冷了聲道:「周公瑾,你如果還是一個人,那麼請盡情揮霍你的任性,做任何事都是你的自由。但現在我們結婚了,在你做一件事之前是否要先考慮婚姻里另一半的想法?還是你覺得,有我沒我,都一樣?」
「你胡說!」周瑜氣急敗壞地跺腳,「我沒有你說的意思,之前代付醫藥費是想也沒多少,只要控訴成功獲得應得的賠償金李家便能還我了。但後來因你勸退私下和解,而李家又沒有得到合理的賠償金,我認為這件事必須得由我來負責。」
他的意思是——代我贖罪?
相比他,我顯得比較冷靜,不過心頭那無名火也是快要壓不住了。
我說:「如果是我的責任,我不會逃避。但這件事我起到的只是調解作用,雙方談判全都在於他們自己。一我沒有參與這場交流,二在雙方達成私下和解後我們法院就完成了此次調解,且法院跟蹤到張家償付李佑醫藥費,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雙方已經算是完成和解。至於後續我們無權再干涉。」
如果有錯,也只在於我沒有親自跟蹤,而是在事後交由肖東處理。但肖東肯定也有安排人做過後續跟蹤調查,否則那些資料與信息也不會在他手中。
只能說被張家鑽了空子。
周瑜凸瞪了眼質問:「那你為什麼還堅持要過來?還以為你心中也內疚呢。」
「我堅持來是因為你。」
這話我沒半點虛的,假若不是周瑜對這件事如此在意,即便我從肖東那邊獲知李佑沒得到張家豪的高額賠償金,也不會來管這件事。
因為沒有立場。
其實先不論張家做法是否不對,單就李佑的選擇而言,往好聽了說他是為了家庭忍氣吞聲,但中立點看,他不過是向現實低頭,以自己為本去換取利益價值。
可能這樣評判一個少年不太公平,但事實就是如此。
李佑可能還未成年,但李母是成人,有足夠的判斷力在這場價值交換中有幾成風險。
只是因為他們處於弱勢,所以會被同情。
這些分析在此場合下若說出來,怕眼前這人又要暴跳如雷地指著我鼻子說功利之類的話了。不像現在聽我說過來是因為他,沉怒的眸光漸漸緩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