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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8:00:21 作者: 猶大的煙
    良妃笑了起來,想要起身叫他擦擦,身子一動全身骨頭都在抗議,只好躺著。正巧隨身伺候的大宮女端了東西進來,說道:「娘娘該吃藥了。」

    胤禟一怔,似乎這才瞧見良妃的臉色蒼白如紙。這才說了多久的話,居然已經疲累至此,而他絲毫沒有體會到對方的苦心在神遊天外,心裡歉然幾分,讓出位置來讓宮女服侍著良妃喝藥。先是一碗烏黑不見底的濃藥,再是三顆褐色的大藥丸子,隨後又將一包藥末灑在另半碗稀藥中攪拌均勻喝了,這一趟下來良妃已經沒了任何力氣,躺在榻上半晌無語。

    宮女開著較遠處到鏤空窗欞透氣,又往香爐裡面拋了一把香粉,胤禟這才順過一口氣來。

    再開口的時候,良妃的聲音已經同那繞樑的煙一般,飄飄渺渺的不實在:「我活不長了。」

    她手指動了動,似乎想要抓住什麼,艱難的轉頭盯在胤禟身上:「這輩子,我就只有胤禩,而胤禩只有我,和……你。先別忙著否定,別人的兒子我是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我卻是明白的。胤禩,並不將你當作一般的兄弟。我是他骨頭裡的那根脊樑,而你就是脊樑上的那根筋。脊樑斷了接起來就是,只要筋還連著,他就能夠動,能夠好好活著。這孩子心苦,沒一個人開導得了,我本想著日子還長,慢慢地勸,總有想通的一日。可天不假年,我這一去,我擔心胤禩……」她眸中泛著水光,繡帕掩著嘴,咳得有一聲沒一聲,話也說得斷斷續續。

    這會子宮女居然一個也不見,胤禟只好端著水送到她面前,手臂一沉,良妃那骷髏一般的手指就死死扣住了他,一雙眼睛布滿了血絲:「胤禟,答應我,你會幫著他,陪著他,不要離開他……」

    胤禟低頭苦笑,很想說,不是他不想幫,而是胤禩已經不要他幫了。也不是他不想陪,可用什麼身份陪?離開,也是胤禩默認的,是未來的朝局逼著的,是康熙迫著的,他胤禟就算想去解釋了也沒人願意聽。

    良妃見胤禟低頭苦笑,一雙手如鉗子般的卡著他,發自咽喉伸出的哀求:「胤禟,胤禟,求,咳……」地一聲,一口血就從那蒼白的口中裡面噴了出來,濺飛到胤禟的前襟上,她半個身子被驚嚇的胤禟拖到了空中,隨時都會墜落,還在聲嘶力竭的苦求著:「守著胤禩,一定要……陪著他……」

    那一天的情景,胤禟畢生難忘。

    三日後,良妃重病而亡。眾人傳是母憑子貴,康熙下令厚葬,八貝勒胤禩守靈七日。

    胤禟因著對良妃的承諾,不顧旁人的眼光,去了良妃宮裡。

    從中庭望去,遙遙的一路烏黑,只有靈堂上一對白燭搖擺著昏黃的光,鳳頭香燃燒了大半,沉煙裊裊。胤禩跪在那裡,平日玉樹臨風般的身形像是折了腰的竹,看著頑強挺立,只要強風一刮,說不得連根都離了土。

    胤禟每走一步,就捲起死灰無數,還沒燃盡的冥錢打了一個圈,重新燒了起來。他的目光逐漸移到跪著那人的背脊上。良妃說自己是他的筋,因為骨頭可以重接,所以筋就繼續指揮著他的一靜一動。

    只是這麼遠遠的望著,都可以感到胤禩渾身上下籠罩的悲哀。胤禟不知道如何勸,這個時候任何言語都沒用,他只能沉默的站在其身後。

    滿堂蕭瑟中,一聲極力隱忍的嗚咽忽然沖入耳膜,如道金雷轟得胤禟震驚,眼皮底下正是那人那微乎其微的顫抖和越來越低的頭頸。胤禟心裡就冒出細而不堪忍受的疼來,隨著針頭一路穿行在自己的百骸,整個腦門都是空的。

    胤禩居然在哭,那位溫雅如玉、永遠笑如春風的人現在悲傷到不可自抑的地步,這個認知讓胤禟不知所措。

    他忍不住輕喚:「八哥……」

    胤禩沉浸在自己的悲苦中,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呼喚。胤禟只得再上前一步,手指動了動,還是覆上那看著寬闊實則寂寞的肩膀,慢慢沉下身去。胤禩麻木地轉頭,就看到一個黑影籠罩在頭頂,冰冷的身軀被溫暖給懷抱,臉頰碰著臉頰,凝在睫毛上的淚瞬間涌落,將兩人給濕個透。

    「八哥……」

    胤禩瞪大了眼眸,好半響才反應過來,想要掙扎,可對方擁得太緊,自己的眼淚糊在兩人肌膚上,開始是涼,慢慢地暖,一個眨眼,更多的淚滾落,熱燙著順著緊貼的輪廓滑到下頜喉骨。他啞著聲音問:「你怎麼來了?」

    胤禟跪在他的身後,用盡全身力氣地扣住對方:「想來,就來了。」

    胤禩撐在地面的雙手一動,他最終旋身回抱對方。很久之後,才嘶啞著說道:「我再也不想失去重要的人了。」他又緊了緊,力道大到幾乎將身邊這人鑲到體內:「我要得到那個位置。」

    胤禟抱著胤禩的手鬆了一下,此時此刻他幾乎想問一句:八哥,我還是不是你重要的人?

    可是,他問不出口。經歷了那麼多,背負了那麼多,他們的身後不單有家人,好友還有那一幫子輔佐的臣子和下屬,是對方重要的人如何,不是又如何?

    康熙大帝的第八個兒子胤禩,最終想要的只有那個位置!

    這麼想著的時候,胤禟又覺得兩人的一輩子太短。而這一個擁抱,得到一次,下一次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黑沉沉的夜空不知什麼時候撕扯開一點光亮,皎潔的月色落在搖曳的花圃中,將相擁的兩個身影拉得好長,疊成一團。

    。……

    胤禟用手捂住臉,他一動,栓在手裡的鐵鏈就響起來。被太子關在這裡,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他忽然很後悔沒有問胤禩那句話,也許他以後已經沒有機會問了。

    第154章營救

    九月初,瓜果飄香中天氣已經漸漸涼了起來。尤其是傍晚,薄薄的霧氣圍了山巒村莊,白天下地忙了一天的人們早早的歇息了,偶爾有一連聲狗叫聲。

    這樣的安靜中,馬蹄聲就更加明顯。幾個人騎著快馬進了莊子,直奔東面,在一座四進的大宅子門前翻身下馬。

    門前靠著的幾個人登時精神了,一人領著來人往裡走去,到了二進院子,幾人的腳步聲同時放輕了許多。

    這院子裡暗處的把守的人更多,主屋那邊仍然燈火通明。

    領頭一人走到主屋門前,將牌子遞給門口的人,低聲說道:「勞煩魏公公。」門口的人竟是乾清宮首領太監總管魏珠,前半年梁九功因與外臣過從慎密,扯進結黨的事,康熙大怒,隨即罷免了梁九功,將魏珠升了上來。

    魏珠略一點頭,拿了牌子往門裡走。屋裡站了張廷玉、李光地等幾個輔政大臣,卻無人說話,連在一旁伺候的太監也俱是輕手輕腳。身著石青團福字的褂子,繡著金龍的香色長袍的康熙正做在炕上看摺子,魏珠忙將牌子遞了過去,口中道:「萬歲爺,古北口從三品劉成請見。」

    康熙合了手裡的摺子,雙目炯炯的看向魏珠,道:「他倒是快,喧!」

    不大工夫,門口候著的劉成已經進了屋子,也不敢往上看,直接跪在了門口。將手裡的書信雙手舉了,魏珠取了呈給康熙。

    屋裡又靜默了片刻,康熙看著信的臉色變得有些陰森,一抬眼,冰冷的問道:「照信上所說,只有胤禛和胤祥仍在外面?其餘人都被關了?」

    劉成沒見過康熙幾次,這會趕上康熙震怒,雖是武將,也有些冒汗,跪在地上照實情回道:「是,四爺和隆科多大人已經部署好城內的關防,萬歲爺若有安排,隨時可以行動。」

    康熙眼裡深不見底,轉身將信遞給了張廷玉,冷冷說道:「廷玉,前幾日你們總勸朕說,是小人貪圖擁戴之gong,或許背著太子做下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們說的朕都考慮過了,可是他若不發話,誰那麼膽大包天,連皇子阿哥都敢動?!還是說他這個皇太子是擺在那看的,眼皮子底下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也不知情?」

    張廷玉連忙拿過信和李光地等人一起看了,頓時驚的變了臉色,李光地搖了搖頭,嘆息一聲,張廷玉則擔憂的看著康熙。

    康熙一轉臉,看著劉成問道:「你是胤禛手下的?手底下多少人?」

    劉成一躬身,道:「奴才原是隨著十三爺在古北口練兵,現在帶著兩萬人馬。」

    康熙楞了楞,喃喃說了句:「老十三啊。」隨即吩咐道:「你起來吧,後天你護著我的鑾駕從密雲回京。」

    劉成躬身應了。

    康熙面無表情的靜默了一會,嘆息一聲,聲音裡帶了不易覺察的疲憊:「朕給了胤礽許多次機會,朕還健在,看著他犯一回兩回錯本無可厚非,一廢太子之後甚至將任免官員的大權都交給了他。可是你們看看,太子都幹了些什麼,扶植門人朋黨,打擊報復舉薦過胤禩的官員,現在連親兄弟都能下得了手!他一次又一次,讓朕失望。朕不能將大清的江山社稷,祖宗基業交到這樣的人手裡。廷玉,再擬一次旨吧!」

    就這樣,由康熙口述,張廷玉執筆,又立下了廢太子詔書。

    屋裡的阿靈阿眼睛轉了轉,這屋裡張廷玉原是保舉的太子,那也是順著康熙的意思;而李光地同他保舉的都是胤禩,何不趁這個機會,再試一試,便說道:「萬歲爺,若真廢太子。這儲位還需早定,以安人心吶。」

    屋裡的人頓時都往康熙那邊看去,康熙掃了屋裡眾人一眼,十分乾脆的道:「自此之後,朕決定不立太子了。這立儲一說本不是祖制,這些年看來,太子之位竟是無勝於有。私結朋黨、兄弟鬩牆之事太多!這太子之位,不要也罷。」

    幾位大臣面面相覷,但是又都覺得這說法其實不差。不過,即便不立太子,形勢也越來越明顯了,各人又撥起各人的算盤。

    康熙見了張廷玉手裡的詔書,眼裡帶過一絲悲色,隨即又被陰冷蓋了過去:「傳旨,後日四阿哥胤禛隆科多帶兵圍了皇宮,讓傅丹帶善撲營直接去暢春園。朕倒要看看,太子要怎麼跟對朕交代!」

    隨後李光地,阿靈阿等人告退,張廷玉則留了下來。

    康熙的右手落在那封密信上,正好對著一句話:九阿哥胤禟被囚暢春園。康熙靜默了半晌,腦海里不由想起在朝堂上舉薦太子的胤禟,文不成武不就的胤禟,豪氣的說要為他充盈國庫去經商的胤禟,淺笑著幫他按摩肩膀的胤禟,康熙手的信拿不穩掉在了地上。

    康熙一撫額,沉聲吩咐道:「林默、林丹,你們兩個去給朕辦趟差事。去暢春園,將胤禟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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