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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49:41 作者: 安和譙
「雖然是頗似龜縮的消極做法,但我也堅持了好些年了。」谷蘊真的輕淺笑容里不免有些自嘲的含義,他道:「就當是我太畏懼自我懷疑吧。」
池逾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先前不知道在哪看到一句話,是印度一位詩人寫的。」他低聲很快地說了一段不知所云的洋文。
然後又道:「國內有位先生譯成『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我就在想,我大約一輩子也接受不了這種思想,憑什麼時運不齊的事通通要落到我頭上,我還得笑臉相迎?我又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什麼苦難都給我擔了,別的人便平安順遂地享福去?憑什麼。」
他又笑起來,那眼尾彎的十分漂亮,輕聲說:「但你好像不僅是在報之以歌,簡直是報之以文藝大匯演了。」
貧嘴工夫第一流啊大少爺。谷蘊真忍不住笑,又搖頭抗議道:「下回再不要跟我說這些洋文,我聽得腦袋發暈。」
池逾盯著他的笑臉許久,突然問道:「可以去山間透透氣嗎?和你。」
左右無事,谷蘊真自然點頭,只是出去時他不由擔心起池逾的母親來,但掛心又不敢輕易宣之於口,只得暗暗憂思。倒是池逾一出鳳凰寺就放鬆下來,手裡摘了幾根葦草,手腕翻飛,不知道在無意識地編什麼花樣。
漉山的風景無非與世界上任何一座山相似,同樣的深綠掩映,百草豐茂。空氣則是露水已干夾著驕陽的溫暖觸感,太陽墜在峭壁生長的迎客松伸出的枝葉上,不時有深山處傳來兩聲清越的鳥鳴之聲,意境頗為悠遠寧和。
谷蘊真不由出神道:「你說,這漉山深處是否也會有一座與世隔絕的桃花源?」
池逾笑道:「桃花源不知道有沒有,總之避世的仙人卻有。而且就在我面前說話兒呢,蘊真哥哥。」
他是在拿谷蘊真的名字戲謔,谷蘊真微微發惱,耳尖有些薄紅,低聲沒什麼底氣地反駁道:「……你別胡說。」
「我雖然愛胡說,關於這一點可沒有瞎說。」池逾一面走,一面又摘了幾點紅色的山花,穿到他手裡葦葉做成的草環里,感嘆道:「那位谷老班主也太會取名字了,蘊真蘊真……你看你的樣子,要換一身戲裝立在這兒,誰見了還不得驚叫一聲――了不得!山裡的野芙蓉修成了真人飄下來了!」
「……」谷蘊真越聽耳朵越紅,忍不住用不冷不熱的手背貼著臉頰給自己降溫。又走幾步,經過一個岔路口,池逾將他往左側輕輕一擠,他便順著這人的意思往那條小路走去,然後說:「我父親確實智圓行方,是個鄰里親朋、眾相讚譽的好人。」
池逾聽他的話音孱弱,似乎默默認同自己方才的話,又很慚愧。這還拐彎抹角地誇起谷班主了,他心中覺得有些好笑,接話道:「我聽過一點,說城西谷家是梨園世家,只可惜如今梨園沒落,否則滿陵陽的人都該知道,谷家培養出來的那幾個足以冠絕京華的戲角。光是從這兒,不難知道谷老班主的不同凡響之處。」
「從小到大,我父親只生過一回氣。」谷蘊真眉間流露出一絲懷念,說道:「小時候我跟鄰居鬥蛐蛐兒,我父親斥我不思進取,還諄諄教誨,告訴我世間萬物皆有靈,萬不可蔑視生命、褻瀆生靈。」
他右手上的胎記與臉上的粉紅形成一種洇染的水墨質感,池逾分心看著,覺得谷蘊真或許比仙人還要妖一點點,大逆不道地一想,竟然如同精怪般魅惑。
谷蘊真說罷,輕嘆道:「所謂好人一生平安,我才知道這話是句錯的。我父親一生坦坦蕩蕩,光明磊落,行善施恩,可又有什麼好結局呢。他若是泉下有知,知道心血不明不白地毀在我手上,指不定要怎麼生氣呢。」
他的眉心漸漸蹙緊,池逾一向見不得所有人哀切的樣子,說道:「你若是如我一般,鎮日裡只知道吃喝玩樂,嘆就嘆了,傷就傷了,我懶得勸你一句。但你日日夜夜、牽腸掛肚的都是這麼件事,一個早就散掉的戲班子,在你心裡比找老婆還舉足輕重,這還愧疚?愧疚什麼?不是都朝乾夕惕了嗎?那我這樣真正放任自流的,豈不是要以死謝罪才好賴活著?」
這一番簡單粗|暴的話讓谷蘊真怔在原地,池逾見他神色入迷,嘴唇微張,冷不丁想起上回自己做過一個以下犯上的夢,又四下眼神瘋狂亂轉,驀地發現此刻氣氛與場景都與那夢中有些類似,一時心頭狂跳,腳下甚至有些如履薄冰。
為了打破這種氣氛,池逾連忙把方才做了半天的花環往谷蘊真腦袋上一蓋,遮住他那張寫著「願君多採擷」的臉。谷蘊真視野一青,回過神來,微笑道:「大少爺,你的話很有道理,但是措辭有些過於粗糙了。」
池逾立即擠起眼睛唾棄道:「我管他糙不糙?我又不是什麼文化人,要我咬文嚼字不如讓我去死。」
他突然停住腳邊,不再往前走了,谷蘊真雖不明所以,但也跟著停下來,問:「怎麼忽然停了?」
「你知道我把你帶出來做什麼嗎?」池逾不答反問,他轉過身,眼睛彎成一個很微妙的弧度,久違的妖風從他身邊吹出來。
谷蘊真則是被他的笑容弄得心頭警鈴大作,謹慎而緊張地問道:「做什麼?」
池逾讓開幾步,用下巴示意他看下去,含笑道:「訪舊尋花。」
他退開的那片林間土地上,那裡有一叢正在盛放,紅得妖艷的虞美人。許是因為這裡角度冷落,日光只斜照到一寸花葉,於是露水尚未死去。那朝露盈花輕顫,似傾城美人含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