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頁
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何:所以其實更像是描述時代的小說?
郭:我認為作家一定都會被自己的時代制約,但同時作家最重要的任務,則是要觀察自己的時代。我們這一代的人最大的衝擊與痛苦是,知道這世界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這樣而已,那還要相信什麼呢?純真失落之後,激情之後,還有什麼可以相信?我找到的方式,則是一種文學上的處理,不是把它當成一種運動的議題,而是要把這些議題拉到一個文學的再創造。真正說起來,這是一本關於時間與回憶的小說。若你說《斷代》是用一個更高點、更寬廣的角度來看,我則會說,這是回歸到以文學來思考的原點。我想要把前因後果經由我現在的觀點來重新整理。這樣的書寫,早十年我可能也做不到。我從二◯◯◯年返台之後,這十多年來也經歷了時代的激情,但創作者如果隨之起舞,可能就無法進行寫作。我也是到二◯一◯年才開始把心靜下來。文學都是需要沉澱的,與網路的即時很不相同。到目前為止的《夜行之子》《惑鄉之人》到《斷代》,我都是在處理這樣沉澱過的心情。所以,我不會自己設計出一種敘事的風格或策略框限住自己,而是讓題材考驗自己還能不能找出不同的書寫方式。
何:《斷代》安排了「阿龍」這一位異性戀(雙性戀?)的人物,作為串聯篇章的角色,這樣的角色象徵什麼?
郭:故事中,一定要存在屬於這個時代的人,不能只是沉溺在八◯年代。看望過去的理由,是為了看接下來要如何走。現在要做 gay 會比以往簡單,認識人的管道也多,但這麼多複雜的選項,反而令人更迷糊。這些更多的選項,真的能讓孩子們理解性是什麼?愛是什麼嗎?譬如阿龍,他對於異性有感覺,但又同時認為他做酒店小姐的女朋友是不乾淨的,在這種羞恥心之下,還有更深一層的羞恥:若愛的是同性,他喜歡的會是年紀大的五十幾歲的歐吉桑,這樣反而讓他更困惑——做了同志,他將成為邊緣世界裡更邊緣的人。開了門之後,才知道那是另一個世界,才發現自己的心何其複雜,真正面對自己也更困難。揭開問題,並不代表就會得到答案。
何:在 gay bar「美樂地」門前的眾多鬼魂聚會,讓讀者心驚膽破,此情節是否暗喻了什麼?
郭:鬼故事很難處理。在所有的文本里都存在著鬼,不是那種眼睛看到、撞邪的鬼,我想要拉出來的鬼,是在故事、歷史、記憶里的鬼,讓它自然呈現出來。我想要抓住故事裡本身的鬼,就算讀者看到也不會覺得奇怪,像是我的《夜行之子》《惑鄉之人》裡面都有鬼呀。我一直企圖跟不同的鬼溝通,畢竟,鬼比人有趣多了。我想要將有形/無形、陽間/陰間這樣的空間概念打破,就像是那一間 gay bar,進去便是一個夢,可以通往各處。我想要創造出一些新的鬼,而這些鬼都是同志,我覺得很有趣。
何:《斷代》的一些章節,引用了王爾德、薩特、E. M. 福斯特、加繆的名句作為引言,是否與小說主題有所關聯?
郭:確實很有關聯。我想探索一個新時代的存在主義需要思考的問題。我想要回到存在主義式的提問:關於同志的「存在」是什麼?早年存在主義宣布了上帝已死,現在我們一步步走向更無所依靠的世界。我企圖用小說提供了一個假設:人類除了沒有神,而同時以往相信的性、婚姻、家庭三者合一的關係也可能面臨崩解,那會是什麼樣的狀態?這個問題探到底處,是不分同性或異性戀的。「我究竟是誰?」究竟「我」是社會給我的位置、是用你如何愛或選擇不愛所做的宣誓?還是存在其他意義?我的小說希望能給有這些對存在抱持疑問的讀者來看,就算你不是同志,也能從這些問題看見自己。
——《聯合文學》雜誌三六四期
沙影夢魂,眾生情劫:
誰是兇手?
張靄珠
郭強生的《斷代》乃是繼《夜行之子》(二◯一◯)和《惑鄉之人》(二◯一二)的力作。在郭強生的同志小說中,總有一群漂泊游離的帥男、型男、剩男、棄男,揮霍虛耗著突如其來的情慾和(不再)青春叛亂的肉體,帶點裝腔作勢,帶點浪蕩不羈,仿佛急於向別人和自己證明:這肉身還活著。然而在那千姿百態的皮相肉身下卻藏著透到骨子裡的寂寞蒼涼。有時閱讀郭強生仿佛在閱讀酷兒版的張愛玲;然而張愛玲小說中,異性戀男女主角在陰暗角落的權謀算計不只是愛情,還包括隨著愛情可能帶來的婚姻和其附加價值。而在郭強生的「張愛玲酷兒版」,男同志對於愛情的權謀算計卻是因為婚姻成家不可得,「真愛」成為了唯一的訴求,反更凸顯同志愛情的曲折與弔詭。
相較於《夜行之子》偶爾流露出辭溢於情的感傷主義,《斷代》的文字則更為凝練精準,刻畫入微的呈現了同志肉身情慾和愛恨嗔痴的浮世繪,比起白先勇不遑多讓;他犀利又深刻的直搗同性戀和異性戀之間恐同和戀同的灰色地帶,且又將性和政治交互指涉諧仿,可說是直追創作《美國天使》的湯尼·庫許納(Tony Kushner)。郭強生所塑造的各種各樣同志角色鮮活立體,不限於前同運時期台灣文學那些受到天譴、背負道德原罪的負面剪影,也不囿於後同運時期某些同志文學政治正確的「好男人症狀」。《斷代》的幾個主要角色均被賦予複雜的心理深度,以及面臨抉擇算計時人性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