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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如上所述,郭強生的作品充滿表演性,也借這一表演性通向他的倫理關懷。但他在意的不是朱天文式的文學形上劇場,也不是邱妙津式的決絕生命/寫作演出。他的對同志倫理的推衍,表現在對推理小說這一文類的興趣上。《夜行之子》《惑鄉之人》已經可見推理元素的使用。是在《斷代》里,郭真正將這一文類抽絲剝繭的特徵提升成對小說人物關係、身份認同的隱喻。在同志的世界裡,人人都扮演著或是社會認可,或是自己欲想的角色。這是表演甚至扮裝的世界,也是一個諜對諜的世界。雙方就算是裸裎相見,也難以認清互相的底線。
對郭強生而言,推理的底線不是誰是同志與否,而是愛情的真相。這是《斷代》著墨最深的地方。如果「愛情」代表的是現代人生「親密」關係的終極表現,郭強生所刻畫的卻是一種弔詭。同志圈的愛欲流轉,往往以肉體、以青春作為籌碼,哪有什麼真情可言?同志來往「真相大白」的時刻,不帶來愛情的宣示,而是不堪,是放逐,甚至是死亡。但相對地,郭強生也認為正因為這樣的愛情如此不可恃,那些鋌而走險、死而後已的戀人,不是更見證愛情摧枯拉朽的力量?
擺盪在這兩種極端之間,《斷代》的故事多頭並進。結局意義如何,必須由讀者自行領會。對郭強生而言,《斷代》應該標誌自己創作經驗的盤整。青春的創痛、中年的憂傷成為一層又一層的積澱,如何挖掘剖析,不是易事。早在《夜行之子》里,他已經向西方現代同志作家如王爾德(Oscar Wilde)、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以及佛斯特(E. M. Foster)等頻頻致意,反思他們在書寫和欲望之間的艱難歷程。借著《斷代》,他有意見賢思齊,也回顧自己所來之路。荒唐言中有著往事歷歷;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他創造了一個痴昧的城邦——也是充滿魑魅的城邦。
後 記
郭強生十八歲進入台大外文系,我有幸曾擔任他的導師。大學四年,強生給我的印象是極聰明、極乖巧,風度翩翩,不愧是校園才子,讀書則力求「適可而止」。大四畢業那年,強生出版《作伴》,應他所請,我欣然為之作序,期許有加。哪裡知道當時的老師和學生其實一樣天真。
九◯年代中期強生赴紐約大學深造,我適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於是又有了見面機會。記得他邀請我看了好幾場百老匯戲劇,聚會場合也常看到他。我甚至曾安排他到哥大教了幾年課。之後他回到台灣,我轉往哈佛,逐漸斷了聯絡。
強生回台後曾經熱衷劇場編導,未料這幾年他重拾小說創作;而且迭獲好評。看強生的作品我每每覺得不安,倒不是內容有多少聳動之處,而是敘述者的姿態如此陰鬱蒼涼,和印象中那個年輕的、仿佛不識愁滋味的大學生判若兩人。我不禁關心起來:這些年,他過得好麼?
在新作中他對自己成長的世代頻頻致意,不禁讓我心有戚戚焉。想起他大學英文作文寫的就是小說,而且內容悲傷,以致我十分不解。我們的師生關係是一回事,但顯然有另一個作為小說家的強生,這些年經過了更多我所不知道的生命歷練。虛構與真實永遠難以釐清。閱讀他的小說,還有他更貼近自己生活的散文,我似乎正在重新認識——想像——一個作家的前世今生。
也許這正是文學迷人之處吧。強生的新作定名為《斷代》,似乎呼應了我們的今昔之感。曾經的少年已經是中年,誰又沒有難言的往事?唯有文字見證著一路走來的歡樂與悲傷。謹綴數語,聊記三十年師生緣分。祝福強生。
① 《夜行之子》(台北:聯合文學,二〇一〇),頁九三。——原注
② 「擬仿」(mimicry)當然出自霍米·巴巴(Homi Bhabha)後殖民論述的批判詞彙。——原注
③ 郭強生:《夜行之子》,初版,台北,聯合文學,2010。
在純真失落的痛苦中覺醒——
郭強生專訪
何敬堯 採訪
何:《斷代》的書寫突破了以往同志文學的單一位置,企圖站在一個更高點、更寬廣的面向上,重新回顧台灣同志歷史。對您而言,此書寫角度有何意義?
郭:我一直對於同志文學這個標籤有疑問。譬如,你要如何定義它?作品中有同志角色?是否要驗明正身,我是同志,所以我寫的東西叫同志文學?讀者是同志,所以才歸類為同志文學?甚至,是不是同志文學只是同志運動底下的附庸?作為創作者,我不會先想這是不是同志文學,只是認真對待讓我覺得值得思考的主題。我從一個文學創作者的角度出發,探索這些同志角色如何看待自己的成長、如何應對面貌丕變的大環境。現在的人很容易受短線的激情刺激一下,而後卻是船過水無痕。以同志的背景去切入台灣這三十年的變化,可以幫助我帶出一個重要的概念——從八◯年代以後,台灣時常處於「純真失落、激情過後」的焦慮與彷徨。這與同志運動很像:諸多以往受爭議且不見於大眾討論的話題都揭開了,可是接下來要如何走下去呢?像台灣的環境,忽然解嚴、選「總統」了,但接下來要面對一個大疑問:還能相信什麼?過去的威權洗腦、國族的負擔、舊的身份都拿掉了,好輕鬆,激情興奮了一下,卻發現接下來衍生了更多問題,比想像中更難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