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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夜行之子》③,頁九二
愛情何以必須以故事般的方式演繹?就他的作品看來,有一種愛情如此「一言難盡」,以致只能以最迂迴的方式說出。或者說愛情力量如此神秘,不正如故事般地難以置信?或更存在主義式的,不論多麼驚天動地的愛情,一旦說出口,也不過就是故事,或「故」事罷了。
在《斷代》里,郭強生儼然有意將他的故事更加自我化。儘管表面情節繁複,他最終要處理的是筆下人物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甚或是前世。小說的標題《斷代》顧名思義,已經點出時間的「惘惘的威脅」。以第一人稱出現的小鍾儼然是敘事者的分身。小鍾自知來日無多,回顧前半生跌跌撞撞的冒險,只有滿目瘡痍的喟嘆——一切都要過去了。檢索往事,他理解高中那年一場羞辱的性邂逅,竟是此生最刻骨銘心的愛的啟蒙。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欲是痛苦和迷惘的根源,也是敘事的起點。
但小說真正的關鍵人物是姚。相對於小鍾,姚周旋在同性與異性世界、執政黨與反對黨,還有上流與底層社會間,是個謎樣的人物。他一樣難以告別過去,也以最激烈甚至扭曲的方式找尋和解之道。姚是強勢的,但在欲望深處,他卻有難言之「癮」。小說最後,故事急轉直下,姚竟然和所有線索都沾上瓜葛。如果時光倒流,小鍾與姚未必不能成為伴侶。然而俱往矣。小鍾和姚不僅分道揚鑣,也就要人鬼殊途。
就此我們回到郭強生一九八七年的《作伴》,那青年作家初試啼聲之作。故事中的主人翁無不帶有阿多尼斯(Adonis)美少年的雙性丰采,而當時的少年果然不識愁滋味。一切的羅曼蒂克不過是有情的呢喃。然而就著二◯一五年的《斷代》往回看,我們有了後見之明。原來《作伴》那樣清麗的文字是日後悲傷敘事的前奏,而那些美少年註定要在情場打滾,成為難以超生的孤魂野鬼。回首三十年來的創作之路,有如前世與今生的碰撞,難怪郭強生覺得不勝滄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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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中國文學對同志題材的描寫可以追溯到五四時代。葉鼎洛(一八九七——一九五八)的《男友》(一九二七)寫一個男教員和男學生之間的曖昧情愫,既真切又感傷。廬隱(一八九八——一九三四)的《海濱故人》(一九二五)則寫大學女生相濡以沫的感情以及必然的失落,淡淡點出同性友誼的惘然。以今天的角度而言,這些作品遊走情愛想像的邊緣,只是點到為止。主流論述對同志關係的描述,基本不脫道德窠臼。重要的例子包括老舍(一八九九——一九六六)的《兔》(一九四三)和姜貴的《重陽》(一九六◯)等。後者將一九二◯年代國共兩黨合作投射到同性戀愛的關係里,熔情慾與政治於一爐,在現代中國小說獨樹一幟。
但論當代同志小說的突破,我們不得不歸功白先勇。從六七◯年代《台北人》系列的《那滿天亮晶晶的星星》、《紐約客》系列的《火島之行》等,白先勇寫出一個時代躁動不安的欲望,以及這種欲望的倫理、政治坐標。一九八三年《孽子》出版是同志文學的里程碑,也預示九◯年代同志文學異軍突起。
在這樣的脈絡下,我們如何看待郭強生的作品?如果並列《孽子》和郭的同志三書,我們不難發現世代之間的異同。《孽子》處理同志圈的聚散離合,仍然難以擺脫家國倫理的分野。相形之下,郭強生的同志關係則像水銀般的流淌,他的人物滲入社會各階層,以各種身份進行多重人生。兩位作家都描寫疏離、放逐、不倫,以及無可逃避的罪孽感,但是白先勇慈悲得太多。他總能想像某種(未必見容主流的)倫理的力量,作為筆下孽子們出走與回歸的輻輳點。郭強生的夜行之子不願或不能找尋安頓的方式。在世紀末與世紀初的喧譁里,他們貌似有了更多的自為的空間,卻也同時暴露更深的孤獨與悲哀——
夜晚降臨,族人聚於穴居洞前,大家交換了躊躇的眼神。手中的火把與四面的黑暗洪荒相較,那點光幅何其微弱。沒有數據參考,只能憑感受臆斷。改變會不會更好,永遠是未知的冒險。
有人留下,有人上路。流散遷徙,各自於不同的落腳處形成新的部落,跳起不同的舞,祭拜起各自的神。
有人決定出櫃,有人決定不出櫃;有人不出櫃卻也平穩過完大半生,有人出櫃後卻傷痕累累。無法面對被指指點點寧願娶妻生子的人不少。寧願一次又一次愛得赴湯蹈火也無法忍受形隻影單的人更多。所有的決定,到頭來並非真正選擇了哪一種幸福,而更像是,選擇究竟寧願受哪一種苦……
——《斷代》,頁九十二、頁九十三
郭強生的寫作其實更讓我們想到九◯年代兩部重要作品,朱天文的《荒人手記》(一九九四)以及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一九九七)。兩作都以自我告白形式,演繹同志世界的他(她)/我關係。《荒人手記》思索色慾形上與形下的消長互動,《蒙馬特遺書》則自剖情之為物最誘人也兇險的可能。兩部作品在辯證情慾和書寫的邏輯上有極大不同。《荒人手記》叩問書寫作為救贖的可能,「我寫故我在」的可能。《蒙馬特遺書》則是不折不扣死亡書簡,因為作者以自身的隕滅來完成文字的銘刻。兩部作品都有相當自覺的表演性。前者以女作家「變裝」為男同志的書寫,演繹性別角色的流動性;後者則將書寫醞釀成為一樁(真實)死亡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