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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郭強生是台灣中堅代的重要小說家,最近幾年因為同志議題小說《夜行之子》(二◯一◯)《惑鄉之人》(二◯一二)以及散文專欄而廣受好評。即將推出的《斷代》代表他創作的又一重要突破。在這些作品裡,郭強生狀寫同志世界的痴嗔貪怨、探勘情慾版圖的曲折詭譎;行有餘力,他更將禁色之戀延伸到歷史國族層面,作為隱喻,也作為生命最為尖銳的見證。郭強生喜歡說故事。他的敘事線索綿密,充滿劇場風格的衝突與巧合,甚至帶有推理意味。然而他的故事內容總是陰鬱濃麗的,千迴百轉,充滿幽幽鬼氣。這些特徵在新作《斷代》里達到一個臨界點。

    郭強生的寫作起步很早,一九八七年就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作伴》。這本小說集收有他高中到大學的創作,不乏習作痕跡,但筆下透露的青春氣息令人感動。之後《掏出你的手帕》《傷心時不要跳舞》題材擴大,基本仍屬於都會愛情風格。九◯年代中郭強生赴美深造戲劇,學成歸來後在劇場方面打開知名度。他雖未曾離開文學圈,但一直要到《夜行之子》才算正式重新以小說家身份亮相。

    《夜行之子》是郭強生暌違創作十三年後的結集,由十三篇短篇組成。故事從紐約華洋雜處的同志世界開始,時間點則是九一一世貿中心大樓爆炸的前夕。這個世界上演轟趴、嗑藥、扮裝,還有無止無休的情慾爭逐。但索多瑪的狂歡驅散不了人人心中的抑鬱浮躁,不祥之感由一個台灣留學生的失蹤展開,蔓延到其他故事。這些故事若斷若續,場景則由紐約轉回台北的七條通、二二八公園。郭強生筆下的「夜行之子」在黑暗的淵藪里放縱他們的欲望,舔舐他們的傷痕。青春即逝的焦慮、所遇非人的悲哀,無不摧折人心。他們渴望愛情,但他們的愛情見不得天日。就像鬼魅一般,他們尋尋覓覓,無所依歸。

    《惑鄉之人》是郭強生第一部 長篇小說。藉由一位「灣生」日籍導演在七◯年代重回台灣拍片的線索,郭強生鋪陳出一則從殖民到後殖民時期的故事。時間從一九四一年延續到二◯◯七年,人物則包括「灣生」的日本人、大陸父親、原住民母親的外省第二代,再到美籍日裔「二世」。他們屬於不同的時代背景;但都深受國族身份認同的困擾。他們不是原鄉人,而是「惑」鄉人。

    而在身份不斷變幻的過程里,郭強生更大膽以同志情慾凸顯殖民、世代、血緣的錯位關係。對他而言,只有同性之間那種相濡以沫的欲望或禁忌,才真正直搗殖民與被殖民者之間相互擬仿(mimicry)②的情意結。誰是施虐者,誰是受虐者,耐人尋味。《惑鄉之人》也是一部具有鬼魅色彩的小說。真實與靈異此消彼長,與小說里電影作為一種魅幻的媒介互為表里。

    至此,我們不難看出郭強生經營同志題材的野心。他一方面呈現當代、跨國同志眾生相,一方面從歷史的縱深里,發掘湮沒深處的記憶。當年以《作伴》《傷心時不要跳舞》知名的青年作家儘管異性愛情寫起來得心應手,但下筆似乎難逃啼笑因緣的公式。閱讀《夜行之子》《惑鄉之人》這樣的小說,我們陡然感覺作家現在有了年紀,有了懺情的衝動。他的故事誇張艷異之餘,每每流露無可奈何的淒涼。他不僅訴說熾熱的愛情,更冷眼看待愛情的苦果。荒謬與虛無瀰漫在他的字裡行間。隱隱之間,我們感覺這是「傷心」之人的故事,仿佛一切的一切不足為外人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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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正是這樣「傷心」的著書情懷,促使郭強生短短几年又寫出另一本長篇小說《斷代》吧。不論就風格、人物,以及情節安排而言,《斷代》都更上一層樓。《夜行之子》儘管已經打造了他同志三書陰鬱的基調,畢竟是片段組合,難以刻畫人物內心轉折深度。《惑鄉之人》雖有龐大的歷史向度,而且獲得大獎(金鼎獎)的肯定,卻過於鋪陳主題和線索,寓言性大過一切。在《斷代》里,郭強生選擇有所不為。他仍然要訴說一則——不,三則——動聽的故事,但選擇聚焦在特定人物上。他也不再汲汲於《惑鄉之人》式的歷史敘事,但對時間、生命流逝的省思,反而更勝以往。

    《斷代》的主人翁小鍾曾是名民歌手,轉任音樂製作人。小鍾也是愛滋病陽性帶原者。早在高中時期,小鍾在懵懂的情況下被同學姚誘惑了。小鍾暗戀姚,後者卻難以捉摸,而且男女通吃。多年以後兩人重逢,一切不堪回首。有病在身的小鍾萬念俱灰,而姚婚姻幸福,而且貴為「國會」要員。但事實果真如此麼?

    與此同時,台北七條通里一個破落的同志酒吧發生異象。老闆老七突然中風,酒吧里人鬼交雜。小說另外介紹超商收銀員阿龍的故事。阿龍愛戀風塵女子小閔,但是對同志酒吧的風風雨雨保持興趣,陰錯陽差地捲入老七中風的意外里……

    如果讀者覺得這三條線索已經十分複雜,這還是故事的梗概而已。各個線索又延伸出副線索,其中人物相互交錯,形成一個信不信由你的情節網絡,環環相扣,頗有推理小說的趣味。郭強生喜歡說故事,由此可見一斑。識者或要認為郭的故事似乎太過傳奇,但我們不妨從另一個方向思考。用郭強生的話來說,「我需要愛情故事——這不過是我求生的本能,無須逃脫。」

    戀一個人的折磨不是來自得不到,而是因為說不出,不斷自語,害怕兩人之間不再有故事。符號大師把愛情變成了語意,語意變成了文本,又將文本轉成了系統,只因終有一個說不出的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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