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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我不是為自己找藉口。在我的成長環境裡,性這件事沒有知識分子為它覆蓋面紗,它就是赤裸裸的生命原始面貌。

    我從不曾為自己也喜歡男性肉體而感到羞恥,因為我的人生中,還有更多遠比這件事更讓我難以啟齒的不堪。

    同時我也知道,與我哥之間的關係只會成為我想擺脫我們出身背景的最大障礙,這樣下去我的人生必定遲早走上與他一樣的路。決定要搬出去是件痛苦的決定,因為那意味著我不想成為跟他一樣的人,沒有人會再陪著他照顧他,他只能寂寞地在他的世界裡繼續漂浮。

    他最後是吸毒過量猝死的。

    既然搬了出去我就不能再回頭,所以,我才給自己編了那個故事。某個體面帥哥用轎車把我載回家的故事。我用這個故事掩蓋了這段關系所帶給我的悲傷,忘掉了我自己的狠心。

    小鍾,你是唯一聽過這個故事的人。

    ●

    我開始祈禱姚的手機儘快再次響起,最好是十萬火急地召他儘快趕往某個現場。看得出他的心思一直在另個遙遠的地方。

    隨即想起了那片被我塞進口袋裡的寄物牌。萬一我的祈禱果真得到了回應,他必須火速離去,那麼我又將如何處理那包越想越累贅的無用紀念?

    ——小鍾,都沒有想過要再做音樂嗎?

    姚仿佛偷窺到了我的思緒,突然有此一問。

    ——喔,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是……或許人生已經進入了另一個階段,我不想再有什麼壓力。

    ——如果是資金上的問題……

    ——如果只是資金問題那還好解決,真正的問題是我……我,沒有那個自信了。

    這句話不知道勾起了姚的什麼感觸,他點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種沉思的表情。等到他又開口時,竟然提到了陳威的名字。

    ——有一天深夜,我一個人在亂轉著電視頻道,竟然看到那個傢伙出現在某個回放的談話性節目裡。還記得那年你們都參加了同一場比賽——

    我說我很少看電視。

    ——沒看到也罷,看到了讓人感覺有點悲傷。資深老藝人回憶當年秀場趣事是那天的主題。都一把年紀了,還是穿戴得一身大紅大綠,而且動作舉止跟個大娘沒兩樣……他應該也是吧?

    對於他的明知故問,我裝作沒有聽見。

    本想告訴姚,陳威的 B 十年前肝癌死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仍忘不了在葬禮上聽陳威發過的誓,說他一個人也會好好活著,因為陪了他二十年的那個人,給了他足夠可以走下去的動力……不打算在姚面前提起,是擔心我可能無法克制自己想要反駁姚的衝動:憑什麼說陳威那樣看起來讓人覺得悲傷?我可以想像在錄影當天陳威喳喳呼呼,跟其他上節目的資深藝人們在化妝間又抱又嚷的模樣。還能夠被記得,一定讓他格外珍惜每一次的錄影。我不知道換作自己,是否能有像他那種重新拋頭露面的勇氣。

    我其實是羨慕陳威的。

    ——我在看那個回放節目的時候,就想到了阿崇那時很生氣,因為陳威被評審判犯規所以沒有得到任何名次。看看陳威後來的表現,如果真給他得了名,不是很侮辱了那場民歌比賽?

    我不會說阿崇錯了。也許,我才是那個根本不該得到亞軍的人。如果沒得名的是我,我的人生或許會完全不同。但我相信,不管得不得名次,陳威依然還是陳威。

    ——所以,阿崇後來也從來沒跟你聯絡?

    我搖搖頭。

    ——他為什麼會這麼做?跟過去徹底切斷?當年搞運動時喊得最大聲,沒想到結果逃得最遠……

    還有酒嗎?我問。

    ●

    因為阿崇,我才開始接觸到當時的黨外運動。是他讓我看到,政治將會是那個讓我可以翻身的舞台。

    對於那些年政治上的山雨欲來,阿崇其實比我更關心,總把打倒威權那些話掛在嘴上。聽說他的父親在外頭還有兩個細姨③,生了兩個有朝一日將會跟他爭遺產的弟弟。雖是本省籍,阿崇的父親在蔣經國時代是被刻意拉攏的台籍企業家,所以阿崇一直認為他父親是個沒有骨氣的人。只是阿崇缺乏一種政治嗅覺與溝通能力,就連讀書會裡的那些人只是表面上把他算成一分子他都看不出來。其實他們只是想藉此對外宣稱,某某大企業的兒子被他們吸收了,還有不斷向他募款罷了。等我一步一步培養起了自己的實力,選上了代聯會會長,他就只能成為我的小跟班。只是我從沒有想到,有一天他也能傷我這麼深。

    我不相信你沒有看出來,阿崇那時候很喜歡我。

    跟你比起來,阿崇實在是太好掌握了。這麼說也許有點自以為是,但是我所指的是當年,而不是後來的阿崇。

    沒有想過會跟阿崇在一起的。但是寂寞讓人軟弱。尤其那幾年,當我常常一個人在聽著你的專輯的時候。

    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小鍾。你開始出唱片後,我暗自做了決定,或許我不該再出現去擾亂你的生活。

    但是我沒法讓阿崇停止,在我們大學畢業後仍繼續對我有期待。不管我去同志酒吧,或與別人發生一夜情,甚至後來我跟 Angela 交往,他都一概能忍下來。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我也就漸漸習慣了有他在身邊。我越往政治運動這條路上走,越知道除了短暫的肉體關係,我不可能跟另一個男人有什麼穩定長期的發展。阿崇在那時是相對安全的陪伴,雖然他的個性總是那麼衝動。Angela 去美國念書,我念完大五才畢業當兵,每次休假都只能去找他。有那麼兩三年,我們就好像是固定的伴侶,但是我們總可以跟旁人說我們是同學,我們一起去廣場靜坐,一起去砸雞蛋,從來不會引來什麼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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