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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沒有誰生來便是無愛的。
不論是想去愛人,或是被愛的盼望,不都曾像一株小小的花苗?
每個人年輕時,不是都曾經努力地想要開成一朵花?
只是,誰又見過真愛?真愛豈有一定版本讓人能預先指認:「看啊!我的真愛正朝向我走來?」
總要等到事過境遷吧。
總是在以真愛為名傷痕累累之後吧。
而詩人所謂的原諒又是什麼呢?
曾經夢想著,終將有一位頭頂光環的蓋世美男子來到我的生命里,面對形穢如殘花的自己,他溫柔撫觸我已萎爛的珠蕾,並用一種性感磁性的嗓音,在親吻過垂黃的花瓣後說道:不不,你一點也不悲丑,你我分明一樣的美……
但我的記憶中沒有花,也沒有原諒,只有三個不能相愛的人,無法成雙,亦不能出櫃。連同志都還不是,只能一直同學下去……
小鍾,其實我都知道。
相信我,我都記得。
●
至於姚為什麼也是魂不守舍,應該是跟被他放在桌角的那支蘋果愛瘋有關。我注意到他不時就用眼角餘光偷瞄熒幕。當手機終於發出了以某出著名音樂劇插曲為鈴聲的來電顯示,他立刻將它攫起,從位子上起身後立刻背對著我,開始壓低嗓門通話。
只能怪這間包廂的隔音太好,沒有一絲室外的雜音干擾。姚在電話上文意不明的斷句宛如耳鳴,不想聽到也難。(總編輯那邊……?是價錢的問題……?)我小心地控制著自己呼吸的音量,生怕干擾了他與或許是某位政府要員之間的會議。若是以前,我的好奇心定會被點燃,豎起耳朵想要聽得更仔細。(那又怎樣?……所以呢?……除非我們……)
但今晚,我只希望有人陪我好好吃完一餐。
也許是最後的一餐。
想要自我了結的人,都是在多早以前就開始放棄進食的呢?
還是說要好好大吃一頓才是慣例?
——對不起,有點事要處理。
坐回了餐桌,姚的神色從心不在焉已經轉為難掩的慌張。我的胡思亂想也因此被打斷。要緊嗎?也許你應該先去處理你的事情?我說。
本以為,在我故作體恤為他找了台階後他會如釋重負,又恢復我們入席前那種招牌式的應酬微笑,一面連聲說著,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們再約,下次再約!那麼我是否應該準備好在這時告知,不會有下次了?
出乎意料的是,在聽到我的問話之後,整晚到此之前一直有意無意迴避我眼神的他,竟欲言又止地,首次定神打量著我。
——換作是你……
姚輕咳了一聲,結果下文就此打住,讓那幾個字聽起來不像是假設,反倒像是某種結論。他到底想說什麼?
這時服務人員再次推開門端進了今天的主菜。匆匆收回視線,低頭看見擱在面前的精美瓷盤中央,正睡著一塊小小的、與盤子尺寸不成比例的、周邊呈現粉紅與血絲的炭烤牛排。猛一看像極了一段人的舌頭。
——對了,你那時候不是自己還成立音樂工作室,為什麼後來就沒有再發專輯了?姚趁機改變了話題。
——因為,那時候我……嗯,遇上唱片市場不景氣。
——喔,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寫的那些歌我都很喜歡,尤其有一個女歌手,很像美國女歌星 K. D. Lang 的那個,叫什麼名字?她那張專輯我要我女兒幫我灌到 iPod,有時候我還會聽呢……
原來是這麼回事。
那天當我聽到他在電話上說,「這些年我都有在聽你的歌」,我還自作多情地以為,他指的是我的個人專輯、我的歌聲。
握起手邊的刀叉,接下來兩人陷入了空寥,卻又嫌被太多的過去擠進的靜默里。餐具與瓷盤之間不時碰撞出讓彼此都吃了一驚的問候。無意間,我們的眼神再度接觸。
能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姚說。
對啊,真的很難得,我說。
●
我又怎麼能夠告訴你,剛才電話上那件讓我心煩的事,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也跟你有關?
身為政治人物被人惡意放話攻擊是常有的事。但這回,直覺告訴我恐怕沒那麼容易全身而退。
幸好我們有約,小鍾。等待對方回話的這段時間,我寧願是跟你坐在這裡。
過去這二十年來,很多事都儘量不再去回想。但只要一不小心想起,我就會被一股極深的懊悔所淹沒。
就是兩個禮拜前,有一天晚上我坐在計程車上,聽到了一首伍佰好早以前的情歌。我當下愣住了,整個人幾乎忘了身在何處。那首歌,大概是一九九六還是九七年的記憶了。兩年以後,阿崇走了,你出櫃了,而我也早已攪進了政壇這場渾水。我們也就是在那之後斷了聯絡的。但是在我內心裡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一個念頭,我跟自己說這一切一定會改變的,好好打拼個十年,我們一定可以看到一個不同的人生。到時也許某個場合大家再相逢,不管當初的堅持是什麼,選擇的是什麼,我們都完成了一些對自己的承諾。
可是那天晚上當我聽到那首歌時,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我們都失敗了。
改變發生了,可都不是我們原先所想像的樣子。
人生已經沒法再重來了。
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打電話給你。就是因為那個晚上這種失落的心情。我企圖回溯,到底在人生的哪個岔路之後,這一切就開始距離自己的預設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