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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喔是,鍾先生。姚立委已經到了,您這邊請。要幫您把外套掛起來嗎?

    已經好多年沒有走進過這種高檔的餐廳了,對方的殷勤親切令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難為情地脫下了身上那件經年未送洗,湊近便可聞到一股潮霉味的破大衣。對方接過外套後,目光仍停留在我手中那個用膠帶纏得亂七八糟的包裹。

    ——不,這個我自己拿!——

    像是通過海關時突然被執勤人員叫住,我聽見自己的回答里透露著莫名的心虛與緊張。自從進了飯店後,這一路上我不是沒有察覺,抱著這個破紙盒的模樣引來不少人投以懷疑與訝異的目光。我擔心服務人員接下來會堅持我把東西留下甚至通報保全。我可不想在這樣一個一看便知處處有既定潛規則的地方出洋相。

    帶著這盒舊卡帶在身邊,好像只是為了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二十年沒見了,一對一的相見一定有太多無法填補的空白。那個紙盒就像是今晚我偕行的一個伴侶,假裝是某個我與姚共同認識的朋友。更因為在我心底仍有一道說不出的惘然揮之不去,才讓我與手中的紙盒難捨難分。

    我是當年三人當中唯一孤老無伴的。

    如今才意識到,自己準備的這個紀念品太過詭異,有可能讓姚太早感覺出這是最後一面的刻意。後悔事前沒想清楚,如今我既放棄了要姚收下的念頭,甚至也不想再帶著那包東西回去。

    交出了那紙盒,換回了一個金屬的號碼牌。

    不知為何,讓我想起了母親骨灰寄放在廟裡時我也領過一個這樣的號碼。

    餐廳取名為卡薩布蘭加正是因為那部老電影①,裝潢完全複製了電影中那個北非風情的俱樂部,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幀巨幅的電影劇照,男女主角離別前那深情相望的經典鏡頭。服務人員領著我穿過綠意盎然的棕櫚、黑亮典雅的平台鋼琴,停在了以白色落地百葉扇門為隔間的隱秘包廂門口。

    我還沒有心理準備,對開式的白色木門便一下給拉啟了。

    ——姚立委,您的客人到了。

    裡頭獨坐的那人顯然原本正在沉思,被通報聲突然打斷之後,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木然。兩人目光相觸的那一瞬,我與姚竟像是事前經過排演似的,保持著戲劇性的沉默誰也沒出聲。

    曾經,姚是個寬肩方臉的運動型男孩,可是眼前的人輪廓依稀,卻已成了一個無法具體形容出任何特徵的中年人。沒有我以為的一身西裝革履與神采飛揚,那人穿的是一件家居簡便的黑色高領毛衣(也許這就叫作低調的奢華?),戴著一頂棒球帽(是為了掩飾已稀疏的頭頂不成?),坐在位子上打量著老同學的神情,顯得哀傷而無奈。

    是我的改變遠比自以為的更誇張,所以才讓姚震驚得連起身握一下手的應酬招呼都忘了不成?要不是服務人員已拉開了姚正對面的那張座椅,我當下有股立刻轉身的衝動。如同一個貿然的闖入者,下意識欲逃離姚那雙仿佛想要看穿我一切,困惑中卻又帶著訝異的目光。

    那是姚沒錯。

    若在街上擦身而過,也許不會教我駐足相認。

    拷貝磨損了,畫面泛黃了,一切熟悉但也陌生。仿佛某部老電影中的演員,在三十年後又在銀幕上看到了自己的當年。不管是記憶中的拍攝過程,還是眼前放映中的最後成品,都同樣讓人覺得吃驚。

    ——可以開酒了。

    姚先吩咐了服務人員,接著扭頭問我:

    ——你吃牛肉吧?這裡的牛排有名的。

    沒想到,這便是我們二十年後第一次晤面的開場白。

    服務生為我們新開了一瓶老闆私窖珍藏標價二萬的紅酒。看著兩人的酒杯被慢慢注滿,我決定打破沉默。

    ——不懂為什麼人們說記憶像酒,酒的發酵與釀造過程,現在幾乎可以完全用人工控制。但是記憶開封的時候,味道往往讓我們吃了一驚,完全不是原先預想的,對不對?

    我用微微發顫的手捧起酒杯,送到鼻前將那暗紅的香氣深深吸滿,一邊讚嘆地連聲說著「好酒」。

    姚未置可否地朝我擠出了一絲微笑。

    ① 即《卡薩布蘭卡》,1942 年在美國上映的愛情電影。

    第10章 痴 魅

    他想到兩周前的那個周日早晨。

    那時候,他的人生都還算是美好的。

    那個早晨,在用過了簡單的烘蛋加鬆餅後,他的妻子把一壺新煮好的咖啡放在了餐桌上,兩人一邊品飲著咖啡,一邊在這個難得悠閒沒有打擾的周日上午,享受著二十年婚姻後終於抵達的舒適狀態。在寬平厚重的原木桌面兩端,他打開了面前的筆電,妻子把報紙攤開,兩人雖維持著各自的閱讀習慣,但重要的是這樣的陪伴。

    一年前買下這張樺木餐桌是由於 Angela 的堅持。他問,這麼大的餐桌要做什麼?家裡只有三個人,女兒上高中後晚上總有補習,而他自己應酬也多,能夠一起上桌吃頓飯的機會並不多。當時妻子只是微笑著表達她的固執,這是結婚多年來他已習慣的一種模式,她的微笑總是一種自信的語言,不用爭論,她自有她的理由。

    結果證明 Angela 是對的。

    一張夠大的餐桌,讓他們的生活里出現了以往所沒有的相處時光。不管他多晚回到家,兩人都可以坐在餐桌旁感受著有人等待與有人陪伴的安心。妻子從電視主播台退下後,經營了一家小型文創行銷公司,白天兩個人都在忙著,到了夜晚睡前這時分,他們各自倒一杯紅酒,守著餐桌上自己的一角,整理著第二天工作的行程與資料,同時也守住了一個完整的共同空間。抬眼就可以看見彼此,不用隔著房間大呼小叫。在這塊共有的領地,一個眼神一個呼吸都會立刻被接收,兩人像是又回到年輕時,總是在彼此耳旁輕聲細語那樣無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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