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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對前一晚後來發生的事他並非沒有記憶,而是他擔心,就算說了也沒有人會相信。

    或者應該說,讓他迷惑的不是前一個晚上從跟小閔分手,一直到被拘捕進了派出所的過程,而是他對記憶本身開始產生的迷惑。

    如同堆在模糊意識中一塊塊龐大笨重的白色積雲,每一朵雲都只是層層疊疊中的幾縷棉絮,如今要重述昨晚接下來所發生的事,他感覺就像是駕著飛機朝那雲層中衝去,辟出一條暫時的航道,一轉眼,雲朵再度凝聚密合,路徑立刻煙消無痕又歸於原來的混沌。回憶之後留下的,永遠就是那身後搬不開也驅不散的重重迷雲。

    「是有什麼人指使你這麼做嗎?」另一個員警插進話來。

    「如果你是有人指使挾怨報復,那就不只是公共危險罪而已了我警告你!」

    其實沒有必要回答這些無聊的問題,阿龍跟自己說。

    沒錯,他記得他在燒紙錢,只有他一個人。

    天色仍暗,可是當時的酒吧里已經沒有任何的動靜了……

    那麼再稍早前發生的事呢?

    他記得看見遊魂們依然像前幾日一樣守在 MELODY 的門口。

    他們從來都是站立著。

    在附近店家開始漸漸滅燈的黑夜裡,他們就像一枝枝等待被點著的蠟燭。他們習慣於這樣站立等候的姿勢。

    對不起,我來晚了——

    一路奔跑過來還在喘著氣,明知道沒有人會回應,他還是大聲地對著那一張張他已熟悉卻都不知名姓的呆滯臉龐喊道。

    他們每天晚上出現,但是很奇怪,都不開口,他都是等過了凌晨一兩點,巷子裡比較沒有人經過的時候才開門讓他們進去。等到凌晨五點左右,他們都自動離開之後,他再悄悄去把鐵門鎖好。

    沒有人發現,過去這一周阿龍這樣詭異的行徑。

    打開了大鎖,拉起鐵門,看著他們無聲緩慢地魚貫通行,走進了阿龍從不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時空的黑屋。然後正當他要把鐵門重新拉下,才發現還有一位仍留在原地。他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每次當那人出現的時候,阿龍都會有同樣的預感,都能感覺得到來自身後的目光……

    不用再躲了,我知道你是誰,阿龍說。

    一周以來心中壓抑的不滿與糾結,在那一刻接近爆點。結果沒想到,這回,竟然聽到對方的正面回答。

    不想進去瞧瞧嗎?

    ●

    距離與姚見面還剩下十六小時的凌晨深夜,我莫名地感覺不安了起來。在床上輾轉不能入眠,心裡的不確定感隨著電子鐘上的數字跳躍節節升高。

    是因為與姚見面這事讓我緊張嗎?

    不,反倒更像是,自以為將該清除的過往都丟進了垃圾袋後,某種無形的力量才正準備要開始反撲。在那一袋袋的垃圾中,有些秘密正在不安地掙扎,發出了對我嘲笑與恐嚇的尖聲怪叫。

    何時應該隱藏?何時又應該告白?這是我一生始終學不會的一門學問。可以出櫃站上舞台投入了一場失敗的同志號召;卻至今無法對任何一個人說出,我是如何成為了愛滋帶原者。這個秘密,從阿崇捲款與情人潛逃出境後與我一直共存至今。

    如果姚真的不知我這些年完全不再聯絡,從此退出流行音樂是跟這件事有關,我應該繼續偽裝嗎?

    一櫃出完還有一櫃,仿佛只有不斷地自我揭發才能感覺自身的無穢,存在的正當性總是弔詭地建立在對世人的告白之上。也許對方根本覺得關我屁事,也絲毫無損大多數的同類,對於這樣的以告白換取來的存在感篤信不移。

    出櫃從來與人格的誠實與否也無關,竟然這麼多年來都誤解了。

    承認自己是同志,並不表示他就是個誠實的人,就不會隱瞞自己有愛滋有毒癮或專門喜歡睡別人的男友這些其他的秘密。出櫃之必要,因為可增加求偶的機會,一旦都表明身份就不必再費心去猜疑彼此性向,還可以為出櫃舉辦嘉年華走上街頭,一舉數得。

    難道自己當年不顧一切公開挺身只是因為寂寞?

    在遊行中我們都變得很勇敢很樂觀,但當寂寞漲潮,只有一個人被遺落在世界盡頭的時候,一切都變得可怕,連自己都怕。最打不過的人其實就是自己。

    有個在愛滋團體諮商中認識的傢伙,某次突然急性肺炎送醫後拜託我去他家把他的色情雜誌與橡皮陽具收走,因為他姐要從南部來看他。等我出院你要把東西還我喔,他說。念茲在茲的還是他那些帶給他射精快樂的秘密收藏。

    那些不能出櫃的橡皮陽具讓我恍然大悟。

    人類天生就不是一種誠實的動物。沒有了謊言,就如同喪失了存活的防衛機制,連活著的動力都消失。

    為了怕被別人識破自己的秘密與羞恥,所以才必須努力好好活著,為了捍衛各種內心裡黑暗的糾結而活,為護好自己所有見不得人的事不得外流而活。抓住不敢放的秘密,往往就決定了人生的福禍與榮辱。意外喪生與猝死者在咽氣前最操心的,大概就是那些該毀掉的東西還沒有來得及毀掉。

    在離開之前,還有什麼是該毀而沒有毀得更徹底的?

    倏地從床上翻身而起,下床開了燈拿出紙筆,開始坐在從國中一直用到大學的那張舊書桌前,企圖讓那些藏在垃圾袋中騷動不已的嘲弄徹底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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