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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同樣的自我催眠聽久了也無比厭煩,更厭煩的是我想不出其他的說辭。
自願退場的最誘人處,就是以後再不用為苟延殘喘找理由。我甚至決定連遺書都不留。活著都找不出理由了,想死還有那麼多囉嗦?
接受最新藥物治療後的頭幾年,果然病毒數量大減,體重也開始恢復,我也曾抱著感激上天以及重見生命之可貴的全新態度正常飲食作息,運動健身,甚至也在心理諮商師的鼓勵下上過交友網站,嘗試與人再次約會的可能。
曾表現過興趣的那幾人,在聽到我如同再次出櫃般,艱難地坦承自己是帶原者後,有的立刻表情大變,有的或許在隔天留一則很有禮貌的訊息,跟我說不好意思。
也有當場怒斥為什麼一開始不說的,也有幾位曾跟我說,沒關係,他不介意,先交交朋友。
然後不知哪天后者終於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的進步開明(或者只是又遇到了別人),於是用自責又疼惜的口吻告訴我,他想過了,他覺得沒有辦法再繼續,再下去只會傷害到我,因為一想到也許兩個人並沒有未來,我不知什麼時候會發病,他就受不了,他想要的是一段穩定長久的關係……
初次聽到這樣的解釋還會動容,等聽到第三個人類似的分手告白,我心裡已經在暗暗嘲笑:聽你在放屁,我三年裡保證死不了,請問你上一次跟別人有超過三年的交往是什麼時候?
然後學乖了的我開始主動給已公開是 HIV 陽性的網友留言,結果好幾個不但沒有同病相憐,反而語帶酸狠反問,為什麼我覺得他一定要跟另一個帶原者交往?難道他只能跟帶原者交往嗎?
對對對我就是那種走不出自我羞恥感的害群之馬。
好好好你就繼續等那個對愛滋病患情有獨鐘的人上門吧——
面對這種被迫害妄想狂,你能說什麼?
從沒料到,兩個愛滋病患談情說愛,原來也並不順理成章。一遍遍聽到的都是同樣的恐懼,大家都想要「長久」,都對「白頭偕老」無限嚮往,認為事前睜大了眼睛,就能篩選出能夠為自己帶來幸福的那些條件,卻不願面對人生本就是處處風險的真相。
嘴巴上說沒病的就一定沒病嗎?
共度白頭難道就不需要照顧老弱臥病的另一半嗎?
沒有社會的共識接納就不能去愛了嗎?
這些人,寧願無愛也不願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難道愛情只是福馬林,用來浸泡他們已如死胎的夢想嗎?
卡帶 A 面已經結束,我卻渾然不察。
關掉了隨身聽,莫名有點心煩,遂把卡帶全裝進了一個紙盒,並用膠帶封起。
送不出去的將心比心,並不是垃圾。
我最後能做的,也只剩如此慎重地將它們妥善包裝,將紙盒與我父母的骨灰罈子一起排放在茶几上。
★
沒有比等待執行自己的死亡更需要優雅與從容了。
二十多年不見總不能蓬頭垢面,要碰面之前我還特別理了發。我介意的其實是事後萬一被報紙寫成了又髒又殘的獨居老人,所以才會先費力把老家徹底清理,再讓自己看起來神清氣爽,因為久病厭世也是另一個我極欲擺脫的污名。我太清楚人們對這種事都懶得費腦筋,或是說根本害怕多想,所以都輕易相信了以這種方式結束不是正常人作為的說法。那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像我一樣,發現這也可以是一個冷靜而愉快的過程。
冷靜而愉快的過程難免還是會出現小瑕疵,設計師自作主張剪去了我的劉海與鬢腳,這是過程中我唯一假手他人的部分,果然不盡如人意。短髮的長度非但未讓我顯得較有精神,反是讓我瘦削的臉龐看起來更加嶙峋了。坐在髮廊的大鏡前,看著自己那張皮相鬆弛衰敗的臉孔,我一時凝視得失了神。
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好好的自我端詳了。
那個鏡中的人影,雙眼中先是流露出些微的不安,但隨即便以堅定而充滿期待的注目回視。這樣的對望讓我第一次意識到,一生中曾驕傲、曾欣喜、曾落寞、曾痴痴戀戀、躊躇滿志、痛心疾首……所有那些值得記憶的當下,我們都看不到自己的臉。
永遠看不見自己最真實的表情,莫非是老天爺特別為人類設計的一個殘酷玩笑?
總是在忙著揣測他人表情里的含意,搜尋著他人目光中所看到的自己,更多的時候,無不是借著假設他人的目光,才得以面對自己:我看起來得體嗎?我看起來有魅力嗎?看起來 gay 嗎?……
鏡中的那人,雖已滿頭花白且面色灰澹,卻有一種讓我感到陌生的無畏眼神。有那麼短暫的幾秒,我竟然不舍與他道別。
與姚見面的時候,我能夠維持住此刻在鏡中看到的眼神嗎?
我要怎樣記住自己的這一刻?
① 即羅伯特·雷德福(Robert Redford)。
② 即鮑勃·迪倫(Bob Dylan)。
第9章 痴 昧
幾個小時過後,將近破曉的時分,阿龍發現自己竟然被上了手銬。
「為什麼會跑去『美樂地』縱火?」
「我只是燒紙錢,哪有縱火?」
「房子差點都被你燒掉了,還說沒有!燒紙錢?你是燒了五斤還是十斤?」
同樣的那間派出所,同樣的那兩位員警,同樣的一副自以為是的口氣。阿龍不屑地轉過頭去,看著自己被上銬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