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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能怪他們嗎?自他們另組家庭的那一天起,這個曾經讓他們依賴、給他們保護的老家,早已被他們從生命中切割了。

    世上只有離婚贍養費的官司,沒有一條法律可以強制子女離家前需繳的付償,不但法律允許配偶成為取代父母的第一順位,連宗教也愛來參一腳。還有那個無聊的測驗,當母親與妻子同時落水時,你要先救哪一個?我至今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何在。

    但是異性戀似乎非常喜歡這種劃界。讓他們可以顯得如此理直氣壯的唯一理由,只因他們會不斷繼續生養出跟他們同樣的一堆小孩而永遠處於多數的優勢,讓他們的勢力只會更加壯大。光看看這世界上出版過的書籍數量就知道,如何為人父母,還有如何讓婚姻美滿的題材,絕對比如何為人子女要來得暢銷。

    長達十年余,我的人生與前述的兩類暢銷題材都毫無關聯。

    如果我能夠寫出一本書,我想我最可以談的題目是,「父母走後,中年單身子女要如何安排生活?」或是「中年後單身同志要如何終結愛情?」……

    哪個比較有可能成為暢銷書?

    萬物之靈,說穿了,只不過是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一個物種。

    沒有利爪與銳牙,無翅可高飛,要講爬越或奔馳亦無可觀,甚至細菌還有維持大地上眾生平等的天職,人類的天職又是什麼?

    因肉身配備之簡陋,總是沒有安全感,對天地自然現象從不能如其他物種般泰然並隨之生滅,於是疑神疑鬼,謂之理性。

    理性組織起了家族社會,形成對抗生存恐懼的唯一利器。動物間只有為食物與交配才會發生爭鬥,何嘗見過它們之間暗算猜忌,在謀存的同時還不忘彼此消滅,總要揪出異己才能安心?

    只有人類之間的爭鬥無時無刻永不停止。

    甚至等到終於建立起了屬於人類的小小王國,卻仍不以此為滿足,更想要千秋萬世綿延。繁衍不再是生物的本能,反成為極其繁複的共犯結構,人類成為唯一懂得以此當作藉口,而對其他物種與自然進行大規模破壞的一種病毒。

    對,都是病毒。

    病毒的野心一旦開啟便無止境,人類與病毒原來是最近的血親。

    為了掩埋這個事實,人類只能加緊製造出更多的廢料。無窮的欲望,便是這部廢料製造機的強力引擎。我們真的需要更多的休旅車與吃到飽嗎?更多的電視頻道,同樣的一天二十四小時,誰真能有時間看了每一台的節目?需要繼續在臉書上沒完沒了地加入好友嗎?需要更多的 A 片和淫照互傳嗎?

    反觀我的生存狀態,不但距離身邊的同代人越來越遠,反而更接近了中古世紀於戰爭、瘟疫、貧窮、迷信中求存的人類。在黑暗中點起小小的燭光,不時嘗試著烹煮一些偏方草藥,相信任何可能讓病毒弛懈攻勢的秘法。

    當生之欲望發展到極致,接下來人類只會對發展死欲產生更輝煌的病態樂趣。我甚至已經嗅到了,這樣的欲望在暗自流竄後所遺留下來的一種黏膩甜腥的氣味。

    我不能讓自己等到那一天。

    我不能讓我的行動被貼上一種庸俗的文明病標籤。

    不,我要完成的不是自殺。

    應該說,更像是將環保概念發揚光大的一種自我拯救。

    我只是比芸芸眾生先一步懂得了如何回收自己。

    ★

    一直留到了最後才處理的,是我那堆唱片與錄音卡帶收藏。

    當年的卡式錄音機都有雙匣對錄功能,為了省錢,大學時代的我曾在許多個夜晚,忙著把跟同學借來的卡帶做一份自己的拷貝。那些記憶又都回來了。每一卷的盒中,都還夾有一張留有我工整字跡的歌名目錄。如果沒有數位下載的問世,我接下來的歲月必定仍夙夜匪懈地進行著同樣的拷貝工作吧?那樣就不會有後來的寂寞難耐了吧?就無暇在夜店與三溫暖里窮耗了吧?

    甚至也忘了自己曾花過那麼多時間,把喜歡的歌曲轉錄拼成一張張自製的禮物送人。「支支動聽集」?沒錯,那也是我的筆跡。

    會為這些卡帶取這樣好笑的名字的那個男孩,他的世界肯定還是無欲則剛的吧?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卷「支支動聽集」沒有送出呢?原本都是為誰而錄的呢?

    CD 時代之前幾段無疾而終的短暫曖昧,原來都藏在這些卡帶里了。

    翻看著自己手寫的曲目,啞然失笑。有些歌名都已陌生,那些曖昧的對象也難再追究。用這爛梗試探對方,以錄卷卡帶取代情書,屬於手工年代的寂寞心事啊,如此誠惶誠恐地寄望著,對方能將心比心。

    夜深人靜,仍毫無困意,考慮再三後,我決定在丟棄這些卡帶前,最後再聽一次自己二十幾歲時的歌聲。

    卡匣錄放音機這種早已失傳的骨董,連老家都沒了它的一席之地,只好從收集了文具垃圾的袋中又翻出了掌型大小、當年被稱之為隨身聽的小玩意,換上新電池。當卡帶開始轉動,沒想到自己眼角竟一陣熱。

    不,不是因為聽到自己當年還欠修磨的唱腔,而是訝異,這些本要被我當成破爛掃地出門的舊物,它們竟然如此死忠地恪盡職責,守護著膠捲上的那個聲音。

    二十五歲擁有那樣乾淨嗓音的我,當時說什麼也不會相信,最後自己會是如今這番景況。過去這些年只能不斷安慰自己,就算沒有這個難以啟齒的病,我也未必能找到那個與我天長地久的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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