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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曾以為,若能得到像那樣的一個愛人,我將會忘記之前曾有過的所有不快樂。
一定可以得到這樣的一個人的。只要我能再放浪些,再騷一些,再主動些。只要我敢,機會就是我的。不相信自己得不到。
即使對方名花有主也沒關係。說自己有人卻隨時換伴的玩咖比比皆是。這種人給你睡到就算賺到,大家都會在背後這麼意淫著。
這種人怎麼看都有著某人的影子。
那時唱片公司老闆的名言:越是生活苦悶的年代,越是我們可以發揮的舞台。那一年,李玟、張宇、王力宏、伍佰對上香港的劉德華、呂方以及當時還叫作王靖雯的王菲,戰況熱鬧非凡。慶幸自己決定從幕前退下的決定是正確的。因為從此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的性向被曝光,反而可以理直氣壯地,為女歌手們寫下一首首自己都笑稱是「陽具頌」的椎心情歌。
阿崇出事上報那天,我一大早便進了公司,守在傳真機前等候中盤與大盤的回報,與企劃忙著分析每個區域的進貨數量。
那時已退居幕後五年,雖然有著製作部經理的頭銜,但事實上大小事都得全包。還沒製作出一張奠定名聲的唱片是我當時最大的憂慮,向老闆討價還價差點沒下跪才換到最後同意,做了這張並非當時市場主流的專輯,以中性的造型包裝一位從某大飯店發掘的駐唱女歌手,企圖打造一位台灣的 K. D. Lang 想試探台灣蕾絲邊市場的水溫。誰教那位已擁有廣大歌迷的女歌手那麼倒霉,遇上了蕾絲邊酒吧偷拍事件讓出了這麼好的寶座?
在會議室焦急等待著首日戰況,不安地把桌上的報紙翻來又翻去。通常會議室里的報紙都只留各家影劇娛樂版放進報夾,但不知為何,那天竟然其他各版都沒被收走,厚厚一疊丟在椅子上未經整理。報禁開放後,反而閱報的時間逐漸縮減,分量太多讓人不知從何看起是原因之一,更重要是每次翻報都覺得觸目驚心,殺人綁票勒贖案特別頻繁,更不用說政治紛擾從不停息。
報紙被唰唰胡亂掀翻著,然後一行標題猛然映入了眼底:「知名運動器材品牌資金遭掏空,損失達五千萬,警方鎖定小開涉嫌重大」。
還沒細讀新聞內容,腦中已經閃過丁崇光的名字。
所以說,我並非無知到以為跟湯瑪斯的事我可以瞞阿崇一輩子。黑金剛大哥大一整天響個沒停,不過不是為首日發片的銷售紀錄來道賀(事實上那張銷售奇慘的唱片是我音樂生涯的最大敗筆,就此一蹶不振的滑鐵盧),而是讀到報紙的圈內朋友皆來打聽新聞內容的可信程度。
而我一直在等待的那通電話卻遲遲不來。一直到了夜裡十點多,才終於聽見在外競選拜票一整天后的姚,那難掩疲累的聲音:報上登的是真的嗎?
你想知道什麼?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知道這樣接下來他會被通緝,可能二十年都再也沒法回台灣了?
他這麼做是為了一個男人,也許這對你來說,是永遠無法理解的一件事……
所以你認識那個男的?
那一剎那的猶豫無法作答,即使相隔了這麼多年仍清楚記得。如果一時的猶豫之後我選擇的是對姚說出實話,我的人生下半場會不會是完全不同的景況?不用背負這個秘密,我是否至少還能留得住姚這個朋友?
見過幾次。不熟,只知道他是美國長大的 ABC。
結果脫口就撒了這樣的謊。
照常理,這種事在圈內是很容易被傳開的,只能怪阿崇一直刻意不想與圈內有染,自不會有人給他通風報信。那幾年他為了準備接掌家族事業天天忙得不可開交,而以學中文名義來台灣的湯瑪斯每天卻有著大把的時間,就這樣,我倆瞞著阿崇交往了一年,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
當湯瑪斯告訴我阿崇都不讓他幹的時候,我竟還為之感到竊喜,認為這世上畢竟還是有我眼中那個無趣的阿崇用錢買不到的東西。一度自信居於上風,以為他們遲早會分手,直到這一年,他倆毫無預警地突然就從台灣消失。
我如何能跟姚說真話?說我就是不信湯瑪斯沒有對我動過真感情?
相識的那晚,在 FUNKY 同一個包廂里,這邊桌是陳威的場,那邊桌是湯瑪斯帶了幾個美國友人來見識亞洲同志文化。台北洋人到哪裡都吃香,禿頭肥佬都還有一堆沒見過世面的土雞在眼巴巴等著嘗,更不用說湯瑪斯那晚帶去的都是青春少年兄,腰高腿長,下了舞池都成了神,被團團圍住就再也沒回到包廂里。留下落單的湯瑪斯,再自然不過地從他們那桌加入了我們這桌。
陳威一口破英文也不害臊:You, no lover? Where from? USA? Japanese?
終於受不了陳威的鸚鵡鴃舌,他笑出聲來:我會說中文啦!
是那種典型 ABC 腔調,只在家裡說的母語似乎都會停留在某一個年齡,十來歲。那種中文不是成人的,讓人覺得他不懂得設防,對接下來陳威的每個問題都乖乖地有問必答:我的 boyfriend 很忙,不喜歡來這種地方。他常常出國。他這個月去歐洲出差。我們在 Berkeley 認識的。他去念書。兩年後他拿到 MBA 就回來了。他爸爸一定要他回來。我很愛他,今年我也來台灣住……
喝開了,同桌的其他幾個傢伙也開始對湯瑪斯感興趣了,七嘴八舌的問題都是關於在地球另一端,像我們這種人都是在過怎樣的日子。陳威湊近我耳邊低噥一聲:你覺得他幹嗎一直跟我們泡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