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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小閔!」
他觸電似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和他四目相對的小閔,同樣也是愣了幾秒,然後毅然拖著身邊的男人,立刻轉身推門離去。阿龍連夾克都還來不及穿便跟著追了出去。
室外的低溫讓他覺得像一腳跌進了冰窟。不想在這條來來往往許多人都認識他的巷子裡上演追逐,阿龍只好停下腳步,一邊發著抖,一邊對著小閔的背影大聲喊出了她的名。
小閔轉過身,要男人在街口暫候,獨自朝著他又折返回來。等她站定在他的面前,阿龍發現她身上穿的這件領口與袖口都鑲著皮草圈的大衣,是從沒有在他們住處的衣櫃裡見過的。還有在她耳垂上吊著,如同兩顆眼淚在冷風中凍結的珍珠墜子。
明白了,恐怕她早就瞞著他有了另一個落腳。
「那邊那位是瀨川桑,我跟他認識了有一陣子了。本來想晚一點再告訴你,因為你最近都不知道在魂不守舍什麼……」
他猜小閔早就已經打好了腹稿,她的語氣里沒有激動,也沒有怨懟。會不會前一天她來醫院找他,原本就是想跟他說這事?
「再兩周就春節了,我答應了瀨川桑,會跟他去日本度假。我需要離開一段時間,未來許多的事情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既然已經被你發現了,我想也不必等到過年了,我這兩天可能就先動身。等我回來的時候——」
「等你回來的時候怎麼樣?」
原以為她會說,等她回來我們再好好談談,甚至是重新開始。結果他聽到的回答卻是一句:「我希望那時候你已經找到新的住處。」
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衫的他,頓時整個人麻木到已感受不出當時的低溫。「可是,可是,你不是說,未來的事情,你要趁去日本的時候才要好好想想嗎?」
「你已經不在我的未來里了。」
話才出口小閔便已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卸下了剛剛如面具般讓人無法靠近的肅穆。從她的眼睛裡,他看到的竟然不是分手時應有的悲傷,而是翻船獲救後仍帶了驚惶的慶幸。就像是坐在救生艇上,眼見無法被救起的其他漂流者,雖然無奈,但求生的本能立刻給了她道德上自我寬恕的理由:
「走不下去的,原因你知我知,為什麼你就不能面對它呢?我要的不是你上大夜班守候我,我要的是……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我認為你每天跑去醫院,還有你說的那些什麼有鬼魂的事情,都是你的藉口,我認為你做這些事的目的就是想逃避我,你——」
她把頭一甩,不講了。
他情願她對他叫囂責罵,揮拳摑耳光都可以,而不是當時那樣反過來想要憐憫自己的假道學。我真的是那樣不值一提嗎?我在我們的關係中所付出過的,如此輕易就可以全部被抹煞了嗎?
「你是我唯一愛過的女孩。」他咬緊牙,告訴自己,這次絕不可以掉淚。
「謝謝。只是我早過了女孩的年紀,你也早不是男孩了——」她說,「至少以後你就不用再繼續自欺欺人了。」
◎
還不到午夜,他就已經把那晚新開的威士忌整瓶都喝完了。明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好,但是除了喝醉外他別無選擇,因為他最不想感受的情緒就是悲傷。
不光是小傑,店裡大部分的人大概都猜出了他追出門後發生了何事。不想讓酒醉的他在前場失控,影響了其他客人樂不思蜀的歡樂,小傑把人帶回了他們的休息室,幫他打了濕毛巾,還泡上一杯解酒的濃茶。
醉醺醺的阿龍當時還催促在一旁看顧他的小傑,要他快回去上他的班,別讓他妨礙了他的業績。小傑卻沒理會,繼續留在小房間裡。或許他自以為當時還口齒清晰,其實根本沒人聽懂他都在咕噥些什麼。難道小閔沒有對我說謊嗎?她早和瀨川勾搭上了這不叫作說謊嗎?為什麼她就是不願意相信我近來碰到的怪事連連?還是說,她一直另有所指,卻始終不願意跟我把話攤開來明說?
說謊的罪名指控,那是對他人格的污衊。某些事,他並不認為她需要知道得那麼清楚,因為那些事情本身就沒有清楚的答案,他無法整理成一則則結案報告向她解釋,如此而已。
比如說他從未謀面的親生父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曾教過他探戈的國標舞助教,那人的自殺悲劇又何必拿來作為向她交心告白的素材?反而當自己跟她坦言了在 MELODY 門外遇見的遊魂,招來的卻是她的不屑?
兩年多來的互相照顧做伴,難道這不是關係中最重要的嗎?她有沒有想過,她自己的肉體沾染過多少男人的淫腥,她以為一般男人會對這種事真的不在意嗎?如果碰到的不是像他這樣的男人——
像他這樣的男人。
他承認,他也許還停留在高中時期對那個叫咪咪的遐思,等到面對的是真實的小閔肉體時,他沒有料到,那感覺的落差竟然如此強烈。
曾經少女的纖細,就像一株陽光下的百合,如今變成了在夜裡恣放生猛的曇花,張開了姿態曲嬈的瓣蕊,勾環住了他的身體,他再不能像點閱網路圖片時那樣,可以隨時登出或另開視窗。
之前他並不知,自己對性這件事原來是有潔癖的。小閔在乎的也就是這件事嗎?
兩人都想去克服的問題,但誰都沒有那個勇氣把話明說。是的,我很在乎你,但只要你還在做這個行業,我就沒辦法進入你的身體……需要這樣坦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