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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永遠不敢,或不知自己能不能,成為同志一員的那群,像是模糊存在於界外的遊魂,只有等到他們哪天終於對自己說,這一切我受夠了,也許才是世界真正改變的開始。

    等到他們終於發狂了的那一天,有的脫下內褲衝進嘉年華式的反歧視大遊行隊伍中,如洪水猛獸對著咩咩可愛羊群撲咬,接著不顧花容失色地四面驚叫,他們開始射精,看看這個扮神扮鬼恐嚇他們的世界,最後到底能定出他們什麼罪名!呵,我真期望看到那一天的來臨!

    只是現在的我不敢奢望,就算狂想成真,自己是不是真能活到那一天?我已經向上天借了十年,果真還能有下一個十年?

    ★

    記憶來到了那年暑假將近尾聲的某晚。

    提著我的吉他走進了民歌餐廳,看見姚與阿崇已經提早到了,坐在台前的第一桌。而前一場的歌手調好音,正準備演唱那晚最後的一首歌曲。這時,一個人影從觀眾席中站起了身,是阿崇。歌手彎腰接起他上前遞出的點歌單,看完後揚了揚眉毛。他考慮了兩秒,又重新調整把位上的 capo,臨時換了曲目。

    讓我非常意外的是,阿崇竟然點了那首我曾企圖用來試探撩撥姚的I’m Easy。歌曲間奏時我匆匆掃視了一下場內,聽眾都正陶醉在歌者那一手流暢的吉他樂聲中,只有阿崇除外。

    起先不確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只見姚若有所思,目光鎖定在歌者忘情演奏時的神態,渾然不察在一旁的阿崇疑慮中又帶著憤恨的眼光,如烙鐵般蓋印在他的側影上。我移動一下角度,試圖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我全看清楚了。

    企圖讓一頭豹子成為永遠的素食者本來就是一種愚行。

    豹子終究還是要尋找它的下一個獵物,而且出手迅速,往往會讓人猝不及防。姚已厭倦與我們繼續這場佯裝清純的遊戲了。此刻的姚正在展現他獵食的本領。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從歌者身上移開過,直到對方趁空朝姚拋出了一個斜瞟。

    姚挑動了一下眉毛,嘴角浮現了欲迎還拒的笑意。

    沒注意阿崇何時已站起身,只見他倏地用力將座椅朝後一甩,便怒不可抑地朝大門直去。我及時背轉過身,閃進了員工休息用的茶水間。

    看見那氣沖沖離去的背影,下一秒我開始萌生了不同的揣測。阿崇為什麼要被激怒?他不是早已經驗過姚與那個叫 Angela 的學姐在他面前卿卿我我?是不是阿崇先有了讓姚倍感壓力的舉動,所以才會有剛才那一幕姚不留情面的反擊上演?例如說,他曾逼問姚是不是在玩弄他的感情之類的?

    那很像是阿崇會做出的蠢事。

    難道姚會比我遲鈍,看不出在我與阿崇之間,誰是那個需要開始出手防堵,不讓對方再繼續有非分之想的傻子?

    目擊了他如此大膽的作風,我才驚覺,姚在性這件事上的經驗遠比我們以為的豐富太多,絕不會只有跟我與阿崇做過那件事。

    不出我所料,姚仍繼續留下,一個人把歌聽完。

    姚那隻小豹子,只要他敢,當時的我已預見,他將會是放諸四海同志皆喜的頭號一夜情對象。人人都有機會跟他上床,除了我。我還要當多少次像今晚這種事件的旁觀者?還是,我已經開始滿足於這樣的偷窺?

    因為發情是如此不可預測,但又如此令人期待的一種顛覆破壞,你永遠不知道,你的同類究竟何時會對你身邊的人起了念頭。或者,你永遠得提防像我這樣的人,以朋友之名潛伏在自己性幻想對象的身邊。

    換場休息時間,前台的歌手拎著吉他走進了茶水間。早已等候著的我,不僅歡喜地上前向他問好,更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沒有一絲揶揄成分:

    「剛剛那首你唱得真是太棒了!——和弦是你自己重新編過的吧?——噯,你的譜能不能借我抄一份?」

    如此興奮的讚美讓對方一時間微感錯愕,支吾著連聲說好好,便放下琴譜與吉他去了洗手間。我逕自拿起他的譜夾翻尋,整本中的每一頁都用細鋼筆字整整齊齊抄下歌詞與和弦記號,看起來就像一部珍貴的武術秘籍。插進頁間的一張點歌單,就這樣悠然滑落了出來。我從地上拾起,看見紙片的正面有一行英文字,寫著 I’m Easy。

    果不其然,不是阿崇點的歌。那是姚的字跡。差點就忽略了,歌單背面還有一串乍看會以為只是信筆塗鴉的數字。我愣了一秒,隨即認出了那個號碼。

    竟然姚留了自己的 BB Call 給對方。

    怔怔望著那紙片,一瞬念轉,我把紙片迅速揉起,塞進了自己的褲子口袋。幻想著姚等了幾天,仍沒有對方消息時可能的惱怒表情,頃刻間,我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以為,當時的這個舉動,是可以被激情所寬宥的一種瘋狂。我只不過是希望,能暫停我的世界已失控的轉速,讓我再回到自己沒有被性這個怪物纏身的很久以前,哪怕是幾秒鐘也好……

    輪到我上場時,卻看見台前姚的位子空了。

    我一面咚咚胡亂撥調著琴弦,假裝吉他出了問題,一面用眼角餘光急火火地在餐廳的各個角落梭巡。終於看見,姚從洗手間現身,而另外那個傢伙也正提著他的吉他箱,好整以暇地同時走出了茶水間。他倆像是老朋友在走道上巧遇似的,同時露出了充滿期待的笑容,然後不知交換了什麼情報,不過兩三句話後兩人便嬉笑著結伴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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