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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求生之術無他,永遠表現出謙和友善,儘快擁有一項專長,並務必保持與他人之間一定的距離。入世卻不涉世,刻意卻不惹注意。

    我可以想像姚與 Angela 站在掃街拜票宣傳車上揮手的那個畫面。多年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姚的求生之法更勝一籌。

    走進人群搏感情,開口閉口都是老百姓,父老兄弟姐妹鄉親賜大①拜託拜託,築起一道隱形的護身牆,從此再也不必提到私己之需,這才是大家眼中的公而忘私、清廉自愛。

    避不開人群,就乾脆全身投入。其實沒有比這更好的隱身術了。

    其實老百姓什麼也看不見。

    他們聽到看到的,從來都只有他們自己的恐懼與憤怒。

    手持話筒,等待著姚的下文,失神撞上意識流里的暗礁。姚說他都有在聽我的歌,讓人以為他是不是在暗示什麼,又或者是有話難以啟齒?很快地,他自己又補上幾聲乾笑,忙說:

    「那就約吃個飯吧?下周三晚上有空嗎?」

    手握著只剩空線路嘟嘟警示聲響的話筒,一時間有種錯覺,這短短的交談根本是我在心裡的自說自話。把記下姚手機號碼的紙頁撕片折起,小心地放進了自己的皮夾。這證明自己沒有妄想症的憑據千萬不能遺失。在這個顛倒混亂、虛實難分的時代,沒人能擔保一個獨居的五十許歲老男人,會不會某天就被困在了一張糾纏著遺忘、疑惑、憂傷、荒謬,而終究只能百口莫辯的蛛網裡。

    掛了電話之後,不記得在沙發上繼續坐了多久。

    在黃昏漸攏後無燈的老家客廳里,父母的骨灰罈與我無言對望。那兩尊瓷瓮,宛如神像般散放出了慈悲的光。

    坐在漆黑的老家客廳里,第一次我開始認真思考,我的後事得要有個妥當安排。最好是把父母與我三人的骨灰都一起撒在某株老樹下,這樣我也走得安心。

    只是這樣的重任,我能託付何人?

    ★

    曾經,在那個保守的年代裡衝撞,如一隻被莫名其妙遺棄的流浪犬,在陌生的城市中躲閃倉皇,終於看到其他同類的身影而興奮朝之飛奔。

    只不過因為年少,當年以為自己的出櫃之舉是對世人的一次重大宣告,猶如站在摩西分紅海所立之峰崖,看見了通往我輩救贖康莊之徑路,以為自己走出這一步便算是已準備好,可以坦蕩自豪地迎向或許已正在改變的世界。

    殊不知,二十多歲時所需要面對的「世界」原來很小,家人之外,十幾個常聯繫的同學,不過如此。隨著換工作的次數頻繁,接觸的人越來越多,年紀越來越長,不時還會有幾十年不見的國小同學國中任課老師什麼的於街頭偶遇,總要被問上一句結婚了沒?有女朋友了沒?而在我的無語搖頭後,他們的臉色便會開始出現帶著疑慮,且不自然的僵笑。

    至於同學會,在參加過一兩次後我也不再出席了。要面對過去彆扭躲藏的自己,遠比以一個全新的身份面對陌生人要來得費力。原來,除非成為家喻戶曉的公眾人物,出櫃這事才能一勞永逸,否則沒完沒了。

    對後來這些年的人生而言,朋友這種稱謂分類,早已淡化成非必要的負擔。我所能想到與他們見面的理由,不過是提供在彼此重疊的歲月場景中,自己的在場(或不在場)證明。但是慢慢發覺,往往他們興致盎然說得口沫橫飛的那些舊事,縱使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仍只能捕捉到極為模糊的片段。與其說他們是想與我重溫,不如說是在試探我對他們的忠誠,即使印象模糊,我也理應要附和。

    為什麼他們會害怕自己的記憶是無法被證實的?和自己的記憶獨處,不用與任何人分享,真有那麼孤單?

    不要小看敘舊閒談中這樣的用意,每個人其實都試圖以他的記憶版本,傳達他深信不疑的價值觀與道德感。

    這種記憶背後展現出的生命意志,乃至於生存意義的角力,不知從何時開始讓我覺得萬分疲憊。當周圍的敘舊累積成一大群人的共識,再演變成所謂的經驗法則,最後凝固成一個群體的印記,便叫作身份。

    中年後無業頹喪、臃腫邋遢、一肚子不合時宜如我,誰會(願意)記得此人曾經為了一種叫作「同志」的身份押上了他好不容易累積出的那一點小小名氣,以為自己在做一件改變歷史的壯舉?

    或許早在站台事件之前,我的歌唱事業已註定要走向中斷。

    我所演唱及創作過的歌曲,那些大同小異的、虛假的、性別錯亂的愛恨鋪陳,早已無法負荷我人生里擁擠的問號與驚嘆號。大多數的時候,我們仍然只能循例使用著例如相愛、失戀、婚姻、小三,甚至上床、肏、吹……這些原為男女打造的話語。當真要來誠實且赤裸地剖開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情感,其中有太多混亂的,現有的語彙所不能表達的部分,卻沒有人想要真正把真相說個清楚。

    是的,如今隔著歲月,看到一個半紅不紅的流行音樂製作人,無肌無貌如此平庸,站上了舞台義正辭嚴要求台下連署要求治安單位對欲愛橫流的三溫暖進行掃蕩避免藥物與不安全性愛對同志生命的殘害,任誰都要倒吸一口冷氣吧?

    那畫面委實太不堪太惹人嫌惡了!當年怎麼會有這樣的膽?我怎麼會無知至此?竟然連自己族類要的是什麼都狀況之外?

    他們要的是天王天后的站台,要的是華麗夢幻彩光的加持,要異性戀對他們敬愛地拍拍手,說加油之外,並把他們視為潛力市場而不敢怠慢。這是共同的時代大夢,有了消費才會有聲音,才可以全新姿態出場(出櫃?)。在同志身份首次成為公共議題的十餘年前,死亡孤獨與病老窮丑還離他們太遠。(現在外面又是怎樣的情況了?我已經自慚形穢閉關太久……)結果我先是引來大家的一陣面面相覷,甚至低頭或尷尬地望向他處。這還算是溫和的懲罰。被啐口水丟汽水罐的那當下,我竟然還不知自己已成了我族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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