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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而我記得的是,我的失望。
人生再複雜再深奧的道理,其實最後都可以簡化成兩個字:時機。絕大多數的失望之所以會發生,則是因為這兩個字: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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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稍早,我才將母親的骨灰罈從南勢角的廟裡請回了家。
父親過世剛滿四十九天,這回決定不放在廟裡供奉,讓父親和母親都乾脆搬回家裡,免得再過兩年自己連去上個香都氣喘吁吁感到吃力。當時的打算,以後就把二老帶在身邊,反正自己也無後人供奉,不管將來進了醫院還是養老院,上天堂抑或下地獄,不如一家人聚在一塊兒,也算彌補了多年不孝的遺憾。
話雖如此,當我面對著擺在客廳中央茶几上的那一對瓷罐,仍不免陷入感傷。骨灰瓮並排端放的景象,讓我憶起小時候大年初一的早上,父母也會像這樣在客廳中整裝坐定,等我上前給他們磕頭拜年……搬回老宅後的這些年,看著數十年屋裡沒有更動過的家具擺設總覺得心酸。室內電話形同虛設,一個月里也響不了三四回,我才更明白了人老獨居等死是怎麼回事。之後也不在意那電話帳單奪命催繳,無用之物隨它自生自滅。
不料這一日,以為早已停話的骨董機竟然從冬眠復活,鈴聲洪亮,話筒那頭陌生男子開口直點我名,自然十分令人意外。
小鍾,是我!
姚瑞峰……?
突然被那名字啟動的,不是記憶。記憶庫搜尋的電碼傳輸,對我這種年過半百的人來說是要費點時間的。那是在獨居守喪一段時間後,久違了的一種存在感。
原來我是存在的——
至少也一定是存在過的,所以會被記得,且不知何故被人尋找。
那名字曾具有過某種意義,顯然已經在意識中埋得太深,稍加予以翻動,體內便產生莫名的心悸。
一種如此具體的知覺。一個從過去脫逃的名字。
那名字,曾是不能再提起的一個密碼。如今從一個仿佛平行時空的夢境戲法中終於走了出來,只聽見他殷勤地想填補我們之間不知所措的空白:這些年你都好?撥這個老電話號碼還找得到你,真想不到呀——!
應付這種突發的記憶入侵,只好仿山谷回音拷貝同樣的語句,含混過去不必仔細作答,直到塵封檔案的下落終於被定位。
姚的聲音穿過話筒,像一隻嗡嗡徘徊的蜂,圍繞著它記憶中的那座花圃。那座曾經短暫地盛放了一個夏季的花圃。
三十年就這樣過去了,三十年成為記憶度量衡上的一格單位,一萬多個日子也不過是一個刻度。
當思緒開始在刻度的兩點間跳躍來回,努力尋找其間更精微的記號的同時,一陣令人暈眩的惶惶然頓時襲上了我的心頭。
如果這大半生可以用一疊堆得如塔高的資料夾做比喻,有關姚的那一卷,因為多年來始終置放不當的結果,造成微微的重量失衡,早已讓整座堆高的記憶之塔從那一個名字開始,一級級出現了愈來愈無法忽視的傾斜。
青春早已如同開瓶已久的紅酒,揮發盡了就只留下苦醋。
過去的二十年來大家都早已無交集了,為什麼姚又想到要聯絡?我不解。
離群獨立,不問世事已久的我當時我又怎會知道,我的老同學差一點就將入閣,登上他人生的另一座高峰?
基於社交的禮貌慣例,自然還是要交換彼此的手機號碼與信箱,同時我也為自己不用臉書、Line 等等新穎的通訊方式連聲抱歉,希望不會造成聯繫不便云云。短短四五分鐘不到的交談過程,試探性的欲言又止,似熟稔又陌生的詭異始終籠罩。
雖然心有忐忑,仍裝作無心隨口又追問一句:
你找我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沒有。
姚頓了頓,口氣少了剛才的輕快(市儈?)。他說,小鍾,我這些年一直都還有在聽你的歌。
所以呢?我暗自笑問。
就算不是分道揚鑣式的決絕,也早已是橋歸橋路歸路。
一如當年所料,他果然娶了有家世亦有才貌的 Angela,一九九六年回了中部老家,投入「立法委員」選舉並且順利當選。
之後我便失去了繼續追蹤他仕途一路發展的興趣。或者應該說,那幾年我很忙,忙著在搖頭吧三溫暖里尋歡,最怕一個人獨處,也最怕與這個世界相處。隨著反對黨勢力的逐步竄起,姚在政治路上更加意氣風發,我則像是一步錯步步錯,宛如死亡的黃金交叉。我們在人生的路上鬆開了手,不但再也無法回到那年暑假的形影不離,連那段記憶,我都儘量不再去觸碰。
顯然姚已得到他要的,我有什麼好替他操心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對他的人生發表任何意見?
阿崇的義正辭嚴猶在耳際,他自己應該全都忘記了,在大學的時候他是如何批評台灣有太多滯留海外不歸的留學生,還說自己絕不會跟他們一樣,結果他卻更上層樓,成了一個有家歸不得的通緝要犯。捲走了數千萬自家企業的現金資產,帶著他後來迷戀的男子遠走高飛,究竟是一時鬼迷心竅,還是他耐性策劃已久的腳本,等待的就是這樣一次徹底令人刮目相看的高潮?……
那麼,阿崇是否終於搭上了那班前往美麗新人生的班機呢?
落單的我只能努力把自己包裹成一個謎,小心穿梭於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