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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不自覺已反客為主成了體能訓練師,阿龍把助教扳轉過身面對鏡牆,拍擊著對方身體需要用力的部位:「這裡,腰要挺直一點……還有大腿,併攏一點,這樣你的重量就不會往下掉——」

    兩人的目光在鏡中相接,阿龍看見助教眼神中的異樣。

    同樣是男生,那樣的表情他當然能夠辨認。那是心理與生理同時被挑動而難以自抑的一種失態發情。雖然是很短的一瞬,但助教褲襠間的勃起被他看見了,他很快轉過臉去。

    「嘿阿龍那只是我——」

    不讓對方慌張失措的解釋繼續,他板起臉,假裝什麼都沒看到,只說了句:「只剩下十天了,別浪費時間。我們再來練一遍。」

    不需要解釋。他並不是不懂發生了什麼事。

    不要再去談論,他以為是最好的處理方式。最後一周的排練過程,他都儘量不跟對方交談,休息的時候也避開兩人獨處,自己到外頭去坐著。他只希望自己到了台上不要出糗就好,其他的事,假裝一概不曾發生,也不想深究。到底對方的這種想法已經默默發酵了多久,仿佛越多去了解,越會顯得自己對這種事的興趣,讓他成為了那個被動的舞者,其實從來都未曾拒絕過對方所帶領的舞步。

    連聲明自己不是都嫌多餘,結果只可能節外生枝,讓對方因此有了更多機會,對自己吐露那些與他無關的痛苦啦寂寞啦什麼有的沒的。

    只是,怎麼之前都沒想到,自己並非真是舞蹈那塊料,會被挑中都是助教的刻意安排?那是一種被侵犯的感覺。阿龍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想起一幕幕曾經兩人單獨練舞的深夜,當時的默契,當時為彼此加油或喝彩所交換過的會心眼神,如今全失去了男生與男生間友情的純粹。

    在如雷掌聲中謝完了幕,一到了後台,助教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突然抱住了他,興奮地大喊:「我們做到了!」

    他推開和自己一樣全身汗淋淋的那個身體,眼角餘光掃到周邊,有人見到這畫面正在掩嘴竊笑。他沒有做出更多的回應,除了跟對方客氣地點了點頭。

    面對阿龍依然刻意地疏遠他,助教愣了兩秒,汗水滴到了鼻尖也都忘了抹掉。他就這樣盯住阿龍的臉,半天才終於回過神,故作哥兒們的瀟灑朝對方伸出了手掌:「很高興能跟你合作。」

    阿龍遲疑了一下,沒有去握住對方的手,反改成要對方與他擊掌就好:「謝謝你,助教。」

    一段雙人探戈,幾個高難度的拋甩,獲得了全場口哨掌聲連連。只有阿龍自己有數,這幾招練得有多辛苦。在謝幕的時候,聽著台下的喝彩,他陷入了複雜的心情。他不知道是該繼續疏遠,還是該前嫌盡釋。

    在步下舞台的那一刻,他很快做出了決定。他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節目,他已儘可能用最專業的心態來面對這個挑戰,如今節目結束,不該有的牽扯從這一刻就該中止,這樣才算是一個稱職的舞者。

    回到宿舍,在書包里發現了一張小卡片,不知是什麼時候被放進去的。

    「我對抗自己,也對抗世俗,但我對抗不了毫不在意我的你。保重。請不要怪我用這樣的方式接近你。希望多年以後,當你想起今晚在舞台上的這一支舞,會是一個美好的記憶。Tony」

    趁室友沒發現他在讀什麼之前,阿龍很快就揉掉了卡片。

    後來再也沒回去過社團,在校園中也沒有再見過那個 Tony。直到大四的某一天,他看見報紙上的新聞。

    某市的市長選舉戰火激烈,其中一位候選人的造勢晚會上找來了變裝舞者,打出了同志平權議題想爭取更多選票。附上的新聞照片比文字占了更大的版面,阿龍只瞟了一眼就認出了照片中的那個舞者。

    一周後,Tony 自殺的消息上了各大報,登得比之前候選人的造勢晚會還更醒目。電子媒體訪問到了 Tony 的姐姐,一整天各家的電視新聞,都在重複播出她控訴候選人害死了她弟弟的一段呼天搶地畫面——

    「他們騙他去表演,報紙登出來說他是同志,還登了那麼大的照片……他怎麼會是同志?他在念研究所功課很好,還是國標舞選手,因為我們家境不好,他才會去偶爾客串打工表演,賺自己的學費……這個候選人怎麼可以這麼沒良心?只是去幫他造勢晚會表演,就說他是同志?他是被逼死的,他被人指指點點壓力有多大你們知道嗎?……報紙就這樣登出來教他怎麼做人?你要他怎麼解釋?……還我弟弟命來啊!……」

    Tony 的確沒說過自己是同志。他只說他對抗自己,也對抗世俗,但是他對抗不了的是……

    新聞播到一半阿龍就衝出了自助餐廳。他不能忍受繼續聽著同校的學生們一邊看著新聞一邊議論紛紛。

    他們知道個屁!他直覺助教的家人在說謊。就算外人指指點點,也不足以逼死 Tony。世俗,不過是陌生人的一張嘴而已,反而最在乎的人才是越難以對抗的。從他家人在他死後仍不斷否認的態度來看,一定是因為上報後不斷被家裡逼問自己的性向,所以 Tony 才會羞愧自殺的!

    他們曾經是朋友的。他們原本可以繼續當朋友的。

    那段相處的時光,不管阿龍願不願意承認,事實上已經讓他與 Tony 有了某種革命情感。回想起練舞的日子,他發現對 Tony 的記憶,遠比自己以為的要更多。關於他的死,他或許比他的家人還更清楚真相。在深夜校園無人的田徑場上發了瘋似的跑著,一圈又一圈,卻仍無法擺脫心裡的愧疚。害死 Tony 的不光只有他的家人、媒體和那個利用同志議題想搏版面的候選人。怎能說他的冷漠不是另一個幫凶?如果他們依然是朋友,或許 Tony 就可以跑來跟他訴苦,問他該怎麼辦。那他就會告訴他:管你家人怎麼想,可以學我自己搬出來,獨立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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