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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隨便梳洗了一下,拿了機車鑰匙,他輕手輕腳地又出了門。
到了醫院,發現手術雖然已結束,但病人還在恢復室,尚未送回病房。阿龍又騎上了摩托車,在七條通附近的巷子裡兜了一圈。
之前幾乎很少在天黑前進來過這些巷弄,少了層層疊疊俗艷霓虹的加持,在冬日的殘陽下,這一區顯得比印象中破舊。隔著巷子兩公尺不到的寬度,他朝對面 MELODY 的店門打量。鐵卷門只拉下了一半,招牌燈在警察與救護人員的一陣忙亂進出中還是忘了關。白晝里那店面的外觀像一張人臉,眨著未眠的眼,咧開了嘴正對著他笑。
走過了街,把鐵卷門拉起,進了酒吧里再用高腳椅抵住大門。西曬的冬陽雖已沒有溫度,但比清晨時仍要來得耀目許多,讓人覺得屋內頓時像被消了毒似的,空氣也瞬間流通而衝散了不少那種積壓多年的陳舊怪味。
走進吧檯,開始摸索著所有的電源開關,試按了好幾個,才終於確定把屋外的燈箱招牌給熄了。
看起來這店裡除了幾瓶還沒開過的威士忌,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
之前一直避免去瞧牆上掛著的一幅幅男體藝術攝影,如今門戶大開照得滿室明亮,想假裝四壁無物都不可能。但是為何這些攝影海報中都是西洋男子?有件事阿龍一直沒搞懂過,gay 到底分不分男女?如果兩個人都是像牆上這些肌肉發達的壯漢,做起愛來豈不是像小時候在鄉下看到的牽牛交配?
但是這不是他獨自回到這裡想要研究的重點。
即使在白天,這裡仍是個感覺陰暗的場所,加上昨晚又下了一夜的雨,大夜班結束後,自己的心情既疲累也鬱悶,在這些因素之下,會不會是自己失了神或出現了錯覺呢?
看得出來這個林國雄還真是個能省則省的。沒有製冰機,用的冰塊都是零售的就算了,連個餐飲業必備的冰箱都沒有。吧檯後的地上堆放著一個個郊遊用的小冷藏箱,啤酒就這樣冰在裡頭。算準了一晚上多少瓶用量,寧可麻煩每天叫貨,也不想多存個半打。憑著超商打工多年的經驗,他一眼便看懂得了老闆為了省電所打的算盤。
再來就是這地方也沒裝保全系統或監視錄影,連鐵門也還是手動式的卷門。阿龍找到了柜子里放的大鎖與鏈條,心想就算沒值錢的東西好偷,到了晚上可能還是有不知情的客人上門,所以還是拉下店門鎖上比較好,否則一定會有人跑來超商找他東問西問的,他可不想整個晚上都被這種事騷擾。
檢查過了一圈,這屋內看不出有什麼不尋常之處。總不會是照片中的人在說話吧?明明聽到的那句是中文,可這些都是阿凸仔②啊!
至於小貯藏間裡那麼一大捆的冥紙是作為何用,他以為做生意的人為求平安拜拜神鬼也是常有的事,不足為奇。
雖然有合理的解釋,但那成堆的冥紙仍是帶給他一種異樣的感覺。老闆準備的分量也太多了些,難道這就是原因?都說香燭紙錢這些東西是穿陽通陰的媒介,這地方確實有股一般人感受不到的能量,除了他?
「請問——?」
他差點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出心臟病。
一抬頭,看見門口出現了一個穿著兩件式套裝的女子。也不知要請問什麼,那女子就大剌剌直接登門入室了。她的身後還跟了一個手拿著相機的男人,對著室內場景就開始猛按快門。
「喂!誰准你拍照的?你們是什麼人?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我是 X 雜誌的記者。」
女子做個手勢讓攝影師暫停工作,向他遞上了她的名片:「這是一家同志酒吧沒錯吧?聽說老闆目前在醫院裡?你就是發現林國雄昏迷向派出所報案的人?」
女記者咄咄逼人的口氣讓阿龍聽了很覺刺耳,這哪裡像是採訪,更像是在對嫌犯的偵訊。儘管他與老闆沒有交情,但就算是守望相助,似乎也不應該對來意不明的雜誌媒體透露這些訊息。
媒體。同志。曝光。……某段埋藏已久的記憶隨即被觸動,阿龍卻下意識如按下開關般阻斷了記憶密碼的輸送。現在他最需要提防的事情,就是不小心讓自己越陷越難脫身,連記憶都要因這起突發事件而被翻出來檢視。
然而那短暫連線的幾秒鐘,讓他更加警覺來者不善。直覺的判斷,這店裡的客人應該不會希望有記者帶著攝影師來到他們的地盤上指指點點。就算不是同志酒吧,這一帶的酒廊第三性公關店牛郎店,家家也都是看重隱私的。如果小閔哪天在上班的路上也被記者堵住,問了一堆私人問題,他鐵定會跳出來給對方一點顏色瞧瞧。只不過現在眼前的這位偏偏是個女的——
他的克制不語絲毫沒有讓女記者有罷休的意思,繼續朝阿龍連丟出下一串問題——你認識老闆林國雄有多久了?你清楚他的交友狀況嗎?今天警察來現場的時候有看到一張照片你還有印象嗎?
再怎麼以不變應萬變,他的沉默也不免被最後的這句問話給破了功。什麼照片?他故意裝傻反問。
你認得出照片中的另一位嗎?女記著繼續緊迫盯人。
「我不知道什麼照片——」阿龍邊說邊拿起放在吧檯上的大鎖,「對不起我要關門了!」
女記者趾高氣揚的態度立刻受到挑戰,她一定萬沒想到對方會給她這樣的下馬威。追在阿龍的背後,她以近乎失控的尖聲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