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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男人對於那些難以掌控的女人,永遠可以訴諸道德審判的假面。如果跟女人發生過關係後又被一腳踢開,難過歸難過,但男人總還可以罵聲賤貨婊子來出氣。

    但是,當自己是被另一個男人棄絕,那種失望的痛與純然的男女失戀相比,多了更深的一道斫傷——因為這回不光是被欲望的對象忽視,還要加上被同性否定的挫敗。所有在異性戀世界拿到過的獎狀與兌換券,進了這個圈子後,那些都成了屁。

    我雖不是偶像型的帥哥,但從女生對我的態度,我一直以為自己的條件絕對不能算差。我以為這樣的評比結果可以同樣讓我贏得同性的青睞,殊不知在男人的眼中,並沒有同樣的積分方式。

    沒有人是婊子。只有輸不起的遜咖。

    當年的一句廣告名言,幻滅是成長的開始,事實上並不適用於我們。因為在這個世上,他人所認為真實的,像是每一條能被解釋的法律,每一種關於愛的宣誓,以至於成家立業生老病死的種種資源,對我們來說,才更像是看得到卻摸不到的幻覺。因為那些,從來都不是為我們這種少數人而準備的。

    對於異性戀來說是幻滅的,卻可能是我們繭上的破口。我們的成長,反過來得依靠著不可輕易放手的幻覺。在他人的幻滅中,我們得找出另一種真實,反之亦然。

    不可以,不忍,是我們生存的最高原則。

    一定要忍得住,也絕不能在該狠的時候有不忍之心。

    人生不過才起步,對情對欲,對愛對寂寞都還一無所知,卻已被迫去面對有限的選項。身為本省家族企業長子繼承人的阿崇,我後來才知道,父母早在當年就已開始為他物色門當戶對的對象。

    而沒有任何家世背景卻又雄心勃勃的姚,比起我們多數只會讀書的大學生,更早嗅出了當時政治的山雨欲來。暗潮洶湧,各方群雄蠢蠢欲動,私下招兵買馬培植自己的實力。一場政治洗牌即將掀起的前夕,姚好不容易奮力擠到了前排,之後面臨的選擇——或說他面臨的無可選擇——只有婚姻。

    因為「那種人」在姚的口中是不配有愛的。

    二十歲時的我卻從沒想過,比「那種人」更不見天日的下場會是什麼。

    上個世紀正一步步走向尾聲。不消幾年時間,同修變同志,孽子滿江湖,一間間插立彩虹旗的新道場開幕,宣告了一張門票一場春夢的時代已然降臨。

    青春不長久,靈肉合一的說法且留給那個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戀人。如網撈魚貨般的同類,一籮籮被倒進周末的酒吧,缺愛瀕死,個個激烈拍擊著挺猛的魚尾,鰓口狂吻著滿室的費洛蒙,濕腥推擠,合欲同流。啊原來可以是這樣的!我聽見來自青春期的那個聲音如此訝異又興奮地嚷道……

    曾經,夜空中突然出現一道道刺亮的閃電,把猶是黑夜的當下照成了晃然白晝。我們吃驚之餘,在那一瞬間,都不自主朝未來的天際猛轉過頭。

    我永遠記得,當時的我們,那樣驚恐凝望的神情。

    第5章 在迷巷

    天氣竟然無預警地放晴了。

    折騰到了九點多,阿龍從警察局回到住處時,小閔已經睡了。

    早餐蛋餅與豆漿放在茶几上,小閔把自己的那份吃了,留下一桌未清的殘局。他搖搖頭,把杯盤連同剩下的蛋餅一併送進了廚房。經過了一早的波折,他沒有胃口。錯過了原本的上床時間,困意過頭後,反而出現了一種亢奮。

    進了自己的房間,拉上窗簾,阿龍躺在床上強閉起眼睛,企圖讓自己冷靜。

    員警勘驗後的結論,MELODY 並無遭人闖入,現金也原封不動置於吧檯的抽屜,老闆被送醫後緊急進行了中風後的手術。應該就是一件單純的報案,為何被管區員警又帶回派出所細問?躺在床上的他重新將回憶倒帶,才警覺到當警察問道,有沒有看見其他人的時候,自己曾遲疑了兩秒。

    把胳臂橫擱在鼻樑上,想要擋住從窗簾縫隙中鑽進的刺目光線,卻揮不去越來越清晰的記憶。(唉,一定是被看出來我的欲言又止了……)不安地翻身側睡,再次想到了那個密閉不見天日的酒吧。(難道會是幻覺?……)

    推門而入的那當下,不知白晝腳印有多久不曾踏入的那個空間,立即揚起一股煙與酒混合著某種陳舊裝潢的氣味撲面而來。就連現在深吸一口氣,那氣味都像是仍一路尾隨著來到了自己的房間。一進門,立刻發現有人倒臥在洗手間外甬道上,他下意識便衝上前想要將人扶坐起,卻在這個時候聽見身後有人朝他喊了一聲——

    印象中他迅速地回頭,卻不見屋內有其他人影。

    從前在門外,總以為這裡頭是怎樣的一幅春光綺艷,如今定神慢慢巡視起室內各個角落,這才看明白了,不過就是一個吧檯加十幾張高腳椅。

    但是印象的落差反更增添了這地方的詭異,教阿龍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闖錯了時空?這樣一間暗舊的密室,每晚是否會有他看不見的妖氛竄出,讓那些人時間一到便如中邪般來店裡報到?昏迷在地,不知是死還是活的店主,難道懂得施法,能讓這荒屋中的客人自以為身處酒池肉林?

    這個甬道無疑是屋內最黑暗的角落。蜷在牆邊的阿龍,眼看著一寸寸朝屋裡蔓延爬行中的日光,仿佛並不是來拯救他們的,而更像是一個侵略者,企圖要摧毀這屋裡一切,這黑盒隨時有可能粉碎在光天化日下。一瞬間的暈眩讓他幾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屬於黑夜的這一國,還是白晝的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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