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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他知道,他都看在眼裡。在「國建會」做招待住在凱悅那幾天裡,他和姚都睡一張床。兩個血氣方剛的男生一整個禮拜住同一間房,全天待命哪裡也不能去。
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呢?他反問。
做了不止一次,而且。
最後一天活動要結束的那個早晨,當他們依舊穿上了制服西裝打起領帶,一起對鏡整理儀容時,他看見鏡中的那人眼神突然變得陌然而遙遠,他就已知道,那幾晚發生過的對姚來說只是性,等會兒上班時姚可以依然若無其事地跟那個叫 Angela 的學姐繼續打情罵俏。翻臉嗎?什麼理由?一個巴掌拍不響,怪誰?這種事彼此只能裝沒發生過,你懂嗎?……
告白突然在這裡打住,兩人陷入如同末日前夕的死寂。
「你覺得,姚瑞峰他到底是不是?」
我說我不知道,怎樣才算是。
為性而性,聽起來如此簡易迅速,姚卻連吃一口回頭草,再來撩撥我一下的興趣都沒有,這說明了什麼?
我的胸前如同被人擊了一拳般暗暗痛悶,只聽見心中傳來了轟然一聲猶如地底密室塌陷的巨響。
我想起曾讀到王爾德劇本里的這句台詞:「真愛會原諒所有人,除了沒有愛的人」,突然感到一陣冷顫:沒有愛的人是做了什麼,還是因為該做而沒做什麼,所以需要被原諒?
嚴格說來,我和姚根本不算發生過關係。
我的心情既不是憤怒,也非傷心,我所能想到最接近當時感受的字眼是:凜然。甚至我懷疑,姚和阿崇這些日子對於我招之即來的加入,都是抱著一種宛如看好戲的心情。我垂涎又假裝無辜的辛苦看在他們眼裡,必定讓他們感到自己的優勢與幸運,因為即使姚繼續和 Angela 交往,他們還是秘密地擁有著彼此,而我卻仍是不得其門而入,宛如不停朝著友善路人搖尾的一隻流浪犬。也許姚曾暗地不止一次搖頭冷笑:貪心又愚昧的這個傢伙啊,竟不知自己從不曾是我真正欲望的對象,怎麼會到現在還沒想通,我只是需要有摩拳擦掌練習用的替身呵——?
然後阿崇就哭了。
大概從小學之後,我就沒有看過一個男生痛哭的樣子了。那模樣,真的比女生哭起來還要堪憐。女生的哭太絕望,讓我覺得有一種歇斯底里的威脅感,當下一定想要遞上手帕(那年頭連小包紙巾都還沒有),希望她停止。而男生——不,男人的眼淚,因為稀有,因為看來如此不熟練的一種無措,讓人不忍打擾。
那樣的傷心無法作假。我的感覺不是錯愕,反像是慶幸。慶幸自己一晚上的耐心沒有白費,他最後還是得向我投誠吐實。像急診室醫師必須診斷出病人創傷等級那樣,我告訴自己不要慌張,專心地開始觀察著對方的疼痛變化。
我沒想到自己能如此平靜。
如果他跟 Angela 是認真的,我祝福他……如果可能,我難道不想談一場跟大家一樣的戀愛?……認真沒有錯,但是只有認真還不夠,還要勇敢——
那人抽噎著吐出一串串的斷句,讓我想到奮力仍想游回岸邊的溺水者。
我以為該哭的人是自己。
同樣落水,而且泳技奇差,我救不了任何人。
★
所謂的認真,多年後的我才更明白,對每個人來說所代表的意義並不相同。
對姚來說,無關得失,只是取捨。
對阿崇來說,是容不下一粒砂子的絕對。
而我,似乎總在該認真的時候不認真,在該放手的時候卻又認真不放。
每種幸福都有它的代價,而我一心努力想找出換算的公式。畢竟,我們只聽說過男人與女人的婚姻。如果守候一個男人不算婚姻,不成家庭,那是不是至少可以稱之為「同修」?
資訊如此封閉的當年,我們無從知曉,一九六九年在紐約一間叫石牆的同性戀酒吧,一場我類與警察的衝突抗爭已經發生。無法得知一九七八年在舊金山,一位勇敢站出來的我族中人,寫下劃時代的一頁當選市議員,之後竟又遭仇恨者槍殺。
一九八三年的這個夏天,我們仍如同石器時代之人,意外發現鑽木取火。而僅憑著這點星火,許多像我們這樣的同類,卻決定開始扭轉自己的命運。
夜晚降臨,族人聚於穴居洞前,大家交換了躊躇的眼神。手中的火把與四面的黑暗洪荒相較,那點光幅何其微弱。沒有數據參考,只能憑感受臆斷。改變會不會更好,永遠是未知的冒險。
有人留下,有人上路。流散遷徙,各自於不同的落腳處形成新的部落,跳起不同的舞,祭拜起各自的神。
有人決定出櫃,有人決定不出櫃;有人不出櫃卻也平穩過完大半生,有人出櫃後卻傷痕累累。無法面對被指指點點寧願娶妻生子的人不少。寧願一次又一次愛得赴湯蹈火也無法忍受形隻影單的人更多。所有的決定,到頭來並非真正選擇了哪一種幸福,而更像是,選擇究竟寧願受哪一種苦……
回到那晚阿崇送我回家的路上。
當車子在空僻的馬路上超速沖飛,寧願受何種苦的疑問也如子彈一般,射進了我的胸口。迎著從搖下車窗中灌進的涼風與飛雨,阿崇突然加足油門,把頭伸出車外,一路放聲長嘯。我從不知他也能有如此放肆任性的時候。
「你只是不知道而已。」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