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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很快就喝完了第三杯。但我仍問不出口,為何沒有邀姚一道,反而是先把他送回去而單獨留下我呢?
「……跑去印刷廠,冒充是會長交代,然後就把我們這一期要出刊的頭題給換掉了!」沒聽見阿崇的上一句,抬眼只見他無預警的一臉憤怒,「……學校里有特務!」諜戰電影裡才會聽到的台詞,從阿崇口中說出來有種奇怪的喜感。問他原來要登載的內容是什麼?「國建會」浪費公帑,進行一黨獨大的政治收編!他說。
以為自己聽錯,不是一個多月前才看見他因為躬逢其盛而得意洋洋?他說,那是為了要了解真正運作的過程,只有實地去參與才能提出強而有力的批評。原來如此。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平日我雖都不插嘴,但聽多了也大概摸清楚他們在進行的是一場怎樣的角力。關於姚的身段靈活與足智多謀的事跡,已經不是新鮮話題,只是當事人不在場,少了兩人一搭一唱把他們口中的教官走狗再痛罵一頓,阿崇繼續吹擂的興趣顯然也不高,於是訕訕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接下來短暫的無語空白,我們中間仿佛仍坐著一個看不見的姚,那感覺就像是,姚其實是我們共同虛構出來的人物。
我們共同認識的這個人,其實都並不算真的認識。或者說,姚在二十歲後的某一天起就開了竅,理解到自己具有一種吸引人對他好奇的特質,他只需保持某種淡然與不在乎,別人自動會像著色一樣,在空白處填上那些襯托出他的顏色。
阿崇的手指在吧檯桌面上胡亂跟著音樂節奏敲著,突然就停下動作扭過頭,欲言又止地望著我。
對方的眼神里出現一種陌生的疑慮,反倒像是期待我會先開口說些什麼。終於,他像是跟自己打賭輸了似的嘆了口氣,問我知不知道,姚跟他們參加「國建會」時認識的一個學姐之間的事。
如同針螫的感覺並不是因為姚又有了女朋友,而是因為我對此事竟然一無所知。忍受了這麼久的違心自苦之後,才發現原來姚對我仍有芥蒂。姚真正的哥兒們是阿崇。我的假裝終於露餡了,一股燒到耳尖的難堪。
為什麼?為什麼姚還能擠得出約會談戀愛的時間?他是怎麼辦到的?
為什麼我的生活卻惶然空洞,像一個發了高燒的無助病人,只能拼命在夢境裡毫無目的地一直奔逃?
我的失落中暗藏著自己一時都還不曾察覺的憤怒。
「問題是,學姐今年畢業,已經申請到了美國研究所,九月就要去了,這是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瑞峰他不知道在放不下什麼?」
把我單獨留下原來就是為了這事。
「那種從小第一志願又漂亮的女生,他也不想想自己是老幾?」
說到這裡他激動了起來,仿佛姚就出現在他眼前聽訓似的,「人家的未來沒有你啦,還一頭熱那麼認真。」沒一會兒語氣又轉為怨嘆,「要不就是他這傢伙對感情太玩世不恭了,現在陷進去了吧!一個連珍惜都不懂的人,就算再有本事,人生到頭來也是會空虛吧?……」
我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同學你也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當下我竟無察覺阿崇其實另有所指。
我認識的阿崇愛批評愛管閒事,有點囉嗦但為人還算正直,總是興致勃勃地在吆喝著把大家聚在一起,開車接接送送這些事情他做來從沒怨言。與他高三同學一年,從來不知道他家裡生意原來做得很大,這種低調不能不說也算是好品格的一種。我沒有討厭這個傢伙,但他似乎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好意所帶給人的壓力。因為怕他失望,我好幾次都是勉強赴他的邀約。在高中的時候,他就是那種隨時都在背英文單字而讓人覺得想躲開的認真學生。
對他的認識如果一直停留在高中時代,我會這樣勾勒出一幅他的未來:大學畢業後很辛苦地繼續進修,三十多歲接下家族事業繼續辛苦地工作,四十歲的時候很辛苦地擴大了事業版圖,並開始每年安排一次全家的旅遊,繼續擔心著時政大事以及子女的教育……已經為他準備好的這套人生腳本,似乎也沒啥不好。如果不是因為姚的話——
隔著時空,他那張黑黑窄窄、有著粗眉高顱的瘦削臉孔,突然朝我無奈地笑了。
「我說的他都不聽。本來想讓他帶 Angela 來聽你唱歌,他說不要讓你知道,我想,他一定是比較在乎你的看法……」
前一秒如落敗逃兵的我,下一秒自以為找到了可攻入的破綻,「瑞峰他就是花心,心情不好也可能是因為女生比他認真,他想甩又甩不掉啊!……」然後故作輕鬆地把杯中物一飲而盡,「沒事的,我知道他這人的脾氣。」
這樣的論點無疑讓阿崇吃了一驚。不必太費工夫就能為姚粉飾圓場,我的這種天分又再一次被啟動。
店門推開,一群男生呼擁而進。兩個老外與三個本地人,旁若無人地高聲嬉笑。我立刻轉過臉去,假裝視若無睹。不是因為他們刺耳的喧譁,而是那一股刺鼻的濃郁古龍水異香,如同一條斑斕的蛇,扭動著在窄小的室內亂竄。我感覺臉上的肌肉頓時僵硬。在這地方出沒的,不光只有蛇。
「媽的,不男不女!」
阿崇的斜睨讓我登時心涼。再怎麼推心置腹,這塊鐵板總會無預警跳出。櫃檯酒保把辛迪勞帕的唱片換下,放上了那張瑪丹娜(Madonna Ciccone)的Like A Virgin。剛進來的一伙人立刻大聲跟著合唱起來,配合著動作,一翹臀一噘嘴,盡得娜姐真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