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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當起了「瑞峰的哥兒們」,仿佛就是這種無法定義是正常還是不正常的膚色轉變。這個有口難言角色讓我跟姚的距離更遠,偏偏兩人的接觸突然比真正當同學時更頻繁。我的心裡不是沒有提防。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動心,不可傷神。雖不完美但還可接受的三人成行,未嘗不是轉移欲望與焦慮的最好練習。

    我曾如此想像,或許只要能練就這套不動聲色的隱忍功夫,也許,往後的人生就可以不至於太過悲慘。

    我知道,真正需要擔心的,不是逢場作戲後一開學大家的鳥獸散,而是與姚在一起,這多出來的一個夏天,將成為另一場徒勞的亂夢。

    秘密有時比欲望更不安分。欲望需要對象,但秘密卻像一個孤獨的游擊隊員流落叢林,在茫然的思緒里漫竄。

    與他倆的互動,像是從某個陌生人的生命中借來的一段交集似的,因為不像是自己的東西,所以不得不隨時小心避免損壞,難免就會流露出了一種不自覺的、刻意的殷勤。

    怕阿崇看出自己的心事,我格外注意不要冷落了他,沒事便把話題拉回我們高三的時候。高三的時候姚不在我的生活里。高三的時候姚曾經是過去式。現在洗牌重來。曾經姚的那種魯莽中透露著孩子氣的陽剛,如今被包藏在一副寡言沉穩的代聯會主席身份之下,誰不當姚是個有為青年?

    誰會相信姚曾在我的耳際狎吟著,我馬子都不肯幫我吹……那個吊兒郎當的愣小子,曾經讓人猜不透也放不下的姚,究竟哪裡去了?

    一度我有意迴避他們的邀約,想要慢慢淡出這樣的自尋煩惱。拒絕幾次以後,姚與阿崇開始直接到我駐唱的餐廳來找我。說是專門來捧我的場,但我直覺,應該是有些什麼我並不知情的狀況正在變化中。

    雖說暑假裡大家都是在無事晃蕩,但那兩人也未免太閒。阿崇家境優渥也就罷了,但姚瑞峰家在中部,印象中他模糊提過,父親年紀很大,抗戰「剿匪」一生戎馬,最後不過干到少校退伍。暑假裡他不用回家看看父母嗎?

    也沒聽姚提起是否有在打工,校外租屋生活費也是不小的開銷,還要頻頻來民歌餐廳消費,看遍首輪新片,沒事泡咖啡館吃消夜跳個舞打個小麻將,而且繼阿崇後也騷包地在腰間掛上了一隻 BB Call,這些照理不是一個隻身北上的大學生負擔得起的。難不成都是阿崇幫他買單的?

    每晚的演出原本是我遁回自我小世界的獨享時光,他們的出現並沒讓我感受到驚喜或虛榮,反倒更加深了我的不自在感。與姚佯作無事,稱兄道弟的已經夠磨人,我愈來愈感到自己在這三人行中的格格不入。

    或是說,動輒得咎。

    例如,當我無意間聊到,姚的吉他其實也彈得很好呢,阿崇竟顯得非常吃驚,仿佛那是什麼天大的秘密,一直追問我為什麼會知道。「你聽過他彈嗎?」他的語氣從意外變成懷疑,好像那是我編造出來的。

    「當然聽過,我幹嗎騙你啊?」

    我不能說出全部實情。在記憶中,幾乎已認定在那個黃昏的教室里,姚以一段吉他獨奏對我試探性地撩撥,是不能公開的秘密。

    阿崇不死心要姚露一手,姚卻堅稱自己都只是隨便玩玩,好幾年都沒碰了,並不如我幫他宣傳的有上台表演的水準。我不知道姚為什麼要否認。又例如,姚會刻意提及高一的時候我總把筆記借給他,甚至誇張到出現「考試的時候若不是小鍾罩我,我大概又要留級一年」這種說法。

    換我不知道該否認還是附和。我並不喜歡被說成愛作弊的學生,不管是罩人還是被罩。就算要更正這種小事,有時也可能扯上並不想讓旁人知道的事實做佐證,只好任他這樣形容他與我的交情,放棄了反駁。

    我相信姚不是記錯,我們之間必然存在著那種默契。我會罩他。

    秘密從不會安分地與靈魂共存,它永遠在伺機何時靈魂的破綻出現,打算裂帛毀身而出。唯一僅有可用來馴誘秘密這隻兇殘怪獸的武器,只有謊言了。

    我沒有其他的選擇。對我而言,重要的是:必須開始學習摸索著鋒銳的鋸齒底線邊緣,看顧著彼此,誰也不可以被割出流血的傷口。

    ★

    PUB 文化在一九八◯年代的台北,仍是帶著遙遠的越戰遺緒,主要林立於中山北路雙城街一帶。師大公館那附近的幾家相對就因陋就簡居多,躲在一些不起眼的舊樓上。離開了位在西門町的民歌餐廳,吃過消夜,通常阿崇會開車先送姚回汀州路上的學生套房,再開往新店,在我家巷口把我放下。

    但是那天晚上放下姚之後,阿崇突然提議要去師大那邊的小 PUB 喝杯酒。

    在此之前,我從未涉足過任何酒場,頂多去了林森北路的地下舞廳灌過幾回啤酒。阿崇熟門熟路地領我爬上燈光昏暗的樓梯,坐進了滿牆除了幾張西片海報外別無裝潢的小酒館,為我點了生平的第一杯調酒「螺絲起子」。

    店內客人不多,一台 LP 唱盤音響放的是當年夏季紅遍大街小巷的那首《女孩只想玩樂》(Girls Just Want to Have Fun)。早已習慣的三人行突然只剩我倆,一切仿佛退回了高中生故作成熟的原點。聽著辛迪尖著嗓歡唱著喔喔喔女孩們只想要玩樂喔喔喔,酒精慢慢開始發揮功效。有時光看著阿崇嘴巴一開一闔,不明白他在說啥我就傻笑混過。那到底這些女孩想要怎麼取樂呢?男孩們又去哪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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