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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臉盆里的落髮,忘記沖水的馬桶,洗衣籃里的髒襪,壁櫃中的藥膏乳霜,都記載著外人不知的身體細節。

    無遮的身體在這裡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他們純真裸露,如同回到創世記的兩個亞當。情人泡在浴缸里的時候,他也許正坐在馬桶上修剪著腳趾甲,或是對著鏡子用牙線清潔齒縫。空間中有回音輕輕震動,所以兩人的交談永遠只需輕聲細語就好。有時早上都趕時間出門(喔到那時自己一定早已擺脫這樣的夜生活了……),他們會同時擠在鏡前,吹頭髮的吹頭髮,刮鬍子的刮鬍子,那畫面想起來都讓人幸福得想發笑。

    然而,在這間不知有多少客人曾偷偷進來打過炮的廁所里,當瑞峰抬頭凝望他的那一瞬間,老七便知道了,夢幻永遠只會是夢幻。在所謂穩定交往的多年之後,夢幻開始被剝去了性愛的糖衣,不知不覺走向了沒有未來的局面,卻假裝無事,忍受著兩人間的沉默。他手中可用的法寶何其少,讓情人再一次享受被征服的快感後,或許就可以造成難捨與拖延吧?

    瑞峰一向喜歡的是被狂暴地親吮,被奴式地侵犯。

    年少荒唐時,有多少次情慾難耐是跟陌生人在廁所里解決的?有多少客人曾在他店裡第一次發現了犯戒的快樂,哪怕只是偷來的三五分鐘?年輕時再也無法承受的壓抑,偶爾宣洩爆發,需要的只不過就是這麼一點點的隱秘。

    高潮之頂,瑞峰突然把他推開,一反常態粗暴地把他壓在了洗手台前。

    以往都是他從背後朝著情人耳際一邊噴吐狎惡穢語,一邊熟門熟路挺進那個通往寶地的鎖孔,情人的呻痛一旦轉成迷囈的喘息,他便肆無忌憚地開始在鎖洞內搜探,觸壓著每一個可能開啟高潮之門的機關……

    但情人那晚突擊了他毫無準備的身體。

    他緊閉著唇,不敢發出聲音,卻在瑞峰仿佛加足油門開車撞牆的過程中始終睜大了眼睛,不想錯過鏡中兩人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以為會看到自己的委屈,看到情人的悔恨,但是都沒有。兩個人影在無聲的機械式抽動中,最後竟然都只剩下一臉屏氣凝神的漠然……

    每當記憶啟動,自己就成了一顆自轉的陀螺,到最後總會乏力摔倒在地,暈眩的迴旋讓他始終看不見,也無法看清過程里的細節。即使到了最後,竟然是在這樣的一間廁所里跟情人分手,他還是從沒有忘記過,那人曾經讓他以為,自己多麼幸福。

    為什麼就是不能放下?

    情人如今有他自己飛黃騰達的人生,有錯嗎?能夠有更好的,誰願意自甘下賤?

    就算毀了對方,能換來自己失去的嗎?

    錯了。又錯了。可是現在反悔也來不及了——

    恍惚中,鏡中的他,身後緩緩浮現了若有似無的一個人形,正與他一同對鏡凝視著回憶。全身的血液頓時都衝上了腦門,老七一驚踢翻了水桶,腳一軟便摔跌在了髒水淌流的地上。

    今晚是怎麼了?

    定神想要調整呼吸,卻感覺脈搏錯亂,忽強忽弱如同密碼訊息,仿佛急迫地想要通知他什麼緊要大事。

    就在此時,電燈泡竟也無預警在一聲輕爆後,如自盡般決絕地遺棄了這個世界。黑暗中老七伸手胡亂揮抓,想要攀住個支撐好讓自己起身,卻是連試了幾次都落空。他嘆了口氣,乾脆閉起眼靠著牆坐在一地水潭中。

    (怎麼會有音樂聲?明明音響不是已經都關了?)

    隔著一扇門,聽起來像是卡拉 OK 的伴奏,但又似乎更像是現場的樂團。

    (這時分難道還有客人上門,自己動手點了歌?)

    誰在外面?他喊道。

    沒有人回答。

    音樂的音量卻開得更大了。

    他小心翼翼地使力,雙手貼緊滑冷的瓷磚牆面,穩住平衡,重新嘗試緩緩站起身,在黑暗中他開始小步移動著。

    餵——?如果有人在,來幫我開一下門好嗎——?

    門的另一頭傳來的依舊只是音樂的伴奏,沒有人回應。每晚收到的現金都放在吧檯的小抽屜,以前生意好時五六萬跑不掉。如果真有搶匪在外頭,只能怪這搶匪太白目,偏挑了個生意奇差的寒流夜。

    那該死的門像是怎麼也到達不了似的。

    他只能繼續耐住性子,小心在滑灑灑的地面上以一定的慢速度前進。窸窣摸索了不知多久,終於門框出現在他的指尖。有那麼一秒,他突然擔心,會不會一步出便有持槍搶匪在等著,用武器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推開門,結果迎向他的竟然是漫天七彩旋轉燈灑出的光點,差點閃茫了他的視線。

    湯哥一襲水綠色低胸長裙晚禮服,正坐在吧檯前的高腳椅上。

    老七恍然憶起了這幅似曾相識的景象。

    這分明是早先打盹時的夢境,竟然又再一次重演了。

    這算是夢?……還是夢中夢?……

    天曉得發生了何事,究竟他是什麼時候又睡去的?

    面對眼前的畫面,老七感覺有一股無法言說的冷爬上了背脊——

    如果是永遠醒不過來的夢,那該叫作什麼??

    *

    我六點交班,換下制服出來大概都是六點一刻左右吧。我沒有特別注意時間。

    對對,我進來的時候就發現他昏迷倒在廁所門口。我叫王銘龍,大家都叫我阿龍。除了周四,每天我都在對面的超商做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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