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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老七看著對方的背影走進了那扇門,當時心中曾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會不會那間廁所其實有著從沒被發現的魔法,等情人再走出來時,他又會變成他們剛認識時候的樣子?那個第一次和朋友到 TEN 還有點生嫩的大學生?
老七一直以為那就叫作緣分,五六年後竟然兩人會在 MELODY 重逢。是你?無心走進店裡的情人已沒有當年的羞澀,認出老七時竟也是喜出望外的表情。
老七的記憶中,剛出來見世面的那個大學生,坐在 TEN 的包廂座,望著舞池裡一群妖魔鬼怪的狂歡,總是一臉困惑的表情。老七曾經有點心動,但覺得要釣這種不上道的菜鳥有點費事,心想自己不缺這一炮,所以在 TEN 見過幾次面,都只是瘋言瘋語撩撥而已,實際上也是暗中試探。
喂,你到底喜歡哪一型的,我幫你介紹!那一個怎麼樣?也是大學生喔,還是你不喜歡跟你同類的——?
那我們的「海產王子」如何?他殺起魚來超有男人味的,我們這裡很多人就是愛這款帶流氓氣的啦——!
你也是重口味的嗎——?
什麼?你都還沒跟人幹過??
二十出頭的老七,有人說,跟當年剛出道的日本明星吉田榮作有幾分神似。剛進圈內的生手,見到老七驚為天人的還不在少數。但只要在圈內多混上幾個月,就會摸清了老七這傢伙是什麼貨色。據說還搞過登小廣告詐同志財的勾當,以交筆友為名把人騙到旅社再來個仙人跳。
早年混跡新公園時期留下的惡名,老七到後來也無心洗刷了,卻在那晚當大學生對他說出「你這一型就不錯」的時候,老七心頭湧起了自己都陌生的慚愧。不再是機會上鉤的沾沾自喜,卻反是同情起對方搞不清狀況的單純。不料,他們下了舞池才跳完第一支舞,馬上大學生的同伴就上前低語了幾句,把人拉走了。
那是對他的一記當頭棒喝,讓他第一次有了自覺,這樣下去他的人生就快完蛋了。大學生從舞池被帶離開時,曾又轉頭回望了他好幾次,譴責中又充滿無奈的眼神,老七一直忘不了。
因為有了 MELODY,才讓他在退伍後與原來的生活方式一刀兩斷。那時老三就常對他耳提面命,別以為做 gay bar 可以左右逢源,MELODY 這種小酒吧既沒聲光,也沒舞池,做的都是人情生意。客人若看你站在吧檯後鬼頭鬼腦,誰還會想讓你賺他的錢?絕對不可以吃窩邊草。絕對不可以在酒吧之外跟客人有金錢糾葛。跳下來做這行,心裡就要有準備,你以後就沒那麼多機會約炮,談感情也會更困難。大多數的 gay 還是不喜歡太過招搖顯眼,跟一個 gay bar 酒保談戀愛,那不就圈內人盡皆知了?你要想清楚啊!……
沒想到這一次,老天爺把那個叫姚瑞峰的男人再次送到了面前。
當年遊戲人間的小鬼頭早學乖了,並不會天真到真以為老天賞了他一樁完美的前緣再續。這段關係要能走下去,不能公開是前提,也是必要條件,這些一開始他都清楚。但天底下哪種關係不需要一些讓步與妥協呢?
*
頭幾年老七對於情人只能一周見一面的方式並不以為意,以為自己是看得開的,不會像其他那些姐妹開口情閉口愛,搞得要死要活的,哪個情人會不嫌煩?
讓步與妥協也改變不了的是,自己各方面都不及對方,兩人之間的差距難免讓老七產生自卑。情人從不多談自己的事業,老七以為,那是為了不讓他受窘,所以省去了費口舌的解釋,怕說了他也不懂。
個性低調的情人,每周有兩天一夜窩在他的住處,做愛睡覺之外,就是看錄影帶。情人周一晚上離去之時,他總是在顧店,就這樣不著痕跡地,他們各自回到各自原來的世界。像是短暫寄放在他這兒的一件行李,總是要被領走。所有激情的場景,現在回想起來,也都只是重複了又重複的步驟。
老七並非對兩人的未來,沒有過更多的想像。如果當初他為了這份感情,把這家店收了呢?會不會因此發展成比較正常的家庭生活?那也會是對方想要的嗎?為什麼沒有這麼做?是因為自己的懦弱?還是情人的猶豫?
彼此都有所保留,給了對方空間,卻不知從何時開始,自己能掌握的空間越來越少。對情人來說,他們的交往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其他更多的時候,情人是以什麼樣的面目在社會上與人應對,老七完全沒有能接觸到他這一面的機會。
能給情人的,恐怕就只有每周兩天一夜的短暫放鬆、一點身體的慰藉,他自知不可以不小心拿捏著其中的輕重。誰教他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對方,喜歡到可以光盯著情人的額際髮鬢或腳趾上短短的汗毛都能感覺快樂。
趁著客人不注意,趕緊溜出吧檯,一進了廁所就把門立刻反鎖上。
他那間小套房的廁所,連一個人淋浴都嫌擁擠。從來不曾兩人同時擠進過這個常人視為穢惡的空間。情人孤單地靠在白色磁磚牆上等待著,那身影讓老七心中短暫地浮起一股私密的幸福感,想起了所有以前為兩人一起生活曾勾勒過的美景。
也許他們會共同養一隻寵物。也許在對方埋首書桌前時他會為對方把消夜備好。當然,他們還會有一間舒適寬敞的浴廁。
真正的伴侶才能擁有的。兩人在那共同專屬的方寸間,日復一日,進行著就寢前與起床後的儀式。只有過夜的緣分,營造不出那樣的安心。各自的毛巾與梳子、牙刷與刮鬍刀,像是身體與靈魂,少不了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