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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當初湯哥告訴他,是鼻咽癌而且他不想開刀的時候,老七還冷語回他一句:哪有你這種人,這麼不知死活的?
開刀後聲帶就毀了,再不能唱歌,湯哥說,他寧可唱到死的那一天,也不要啞了。
什麼鬼理由?老七初聽見他這說法,一度氣得不想再同他說話。
等過些日子靜下心來,老七才體會出湯哥的痛處,甚至開始自責以前為什麼對湯哥那麼無情。不是賭氣。不是放棄治療。湯哥只是累了。就算殺死了那些癌細胞,不過就是讓他繼續在失望中苟存——
不能再唱了,湯哥的人生還剩下什麼?
之前老七在新生北路高架橋邊的那間小套房一住就是十年,買屋的存款早就夠了,但是多年來他卻始終缺乏改變生活的動力。只除了熱戀的那幾年裡,他曾經幻想過,或許可以,與那人擁有一個自己的窩。之後看著房價上漲也沒再動過心,總以為自己死後也沒人可繼承,何必多這個事。
若不是湯哥的病,老七還下不了買屋的決定。
意識到湯哥的時間不多了,不想看他這麼辛苦,一邊化療,還得一面工作付生活費與房租,老七非常積極地開始為兩人找一個新家。
甚至於老七認為,換了住家便是改了風水,磁場換一換,一定對湯哥的病情有幫助。最後終於在長春路上看中了一間,價錢還能負擔,懂風水的朋友也請去看過,也覺得這個老式七樓公寓環境不錯,所以一併連日子也看好,說趕在年前搬進去是大吉。
但是,要怎樣開口邀湯哥過來同住呢?老七才發覺,要避開這個提議背後的複雜情緒,遠比他想像中的困難。
某個打烊後的周日凌晨,在路邊那家幾乎跟 MELODY 同齡的老字號「萬嫂」麵攤上,老七點了幾盤黑白切,等面上桌的空檔,他斟酌著該如何開口。先問湯哥化療進行得如何了,又問起治療期間不能跑場登台,手邊的錢還夠用嗎?
幹嗎?想要幫我申請急難救助嗎?
湯哥用筷子夾起一片透抽,很快就打斷了老七的迂迴。
除了面鍋上方垂吊了一燭燈泡,照出熱湯冒出的滾滾蒸氣給人有種溫暖的感覺之外,幾張摺疊小桌都被遺棄在冬夜寒風颼颼的暗影里,兩個人都凍得縮頭縮手。
老七看不清湯哥的表情。這樣也好,他想。
你知道,我買下的那間公寓,它有兩個房間——
別說了,我不會跟你分租的。
噯,誰說要跟你收租金了?你就過來住,幫你省房租不好嗎?
湯哥正在一盤嘴邊肉里翻挑,突然聲音一拔高:那不就成了同居了?你他媽的想為那傢伙守活寡是你家的事,我阿湯還在等我的白馬王子出現呢!別想壞我的好事。跟你一起住?那我帶人回家打炮太不方便了!嘿嘿除非你答應,第二天早上會幫我們把早餐做好,這樣的話也許我還可以考慮考慮——
我答應你,湯哥。
黑暗中兩個人影都靜止著。彼此怎會不知對方的心事,都已經到了這等年歲了。一個擔心的是若不這麼做,怕會後悔一輩子。另一個不放心的是,如果這麼做了,會不會讓自己最後的歲月里又多了一樁後悔?
你不怕我拖累你?
過了半晌,湯哥才給了這麼一句回應。
沒有情人,至少也有姐妹同住,那才算是個家吧。
老七說。
不管湯哥心裡究竟有沒有釋懷,對他是否還仍有不諒解;如果湯哥對兩人快三十年的情分也感到相同不舍的話,他知道,再多做任何解釋其實都是不必要的。
湯哥走得很快,真的沒有拖累。只是又太快了些,快到老七沒有機會完成他覺得應當做出的彌補。
坐在麵攤向湯哥提出換居想法的那晚,當時他並未意識到,這樣的做法其實是因為自己的良心不安。湯哥答應搬來同住,不過是在幫他完成他的心愿,不想讓他覺得虧欠或難堪。等他終於明白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去年,又變成只有一個人的除夕夜。老七試著也想來做那道紅燒魚,結果一條好好的魚被他翻得七散八落,皮塌肉爛。老七一怒把鍋鏟往牆上猛砸過去,留下了一片怎麼也擦不掉的醬油漬。
他氣的並非那條報廢的魚。自己又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一開始就知道結果的事,只是遲早的差別,為什麼還貪想延續那一點短暫的記憶?過去二十多年不都自己一個人走過來了?
幾乎是認識了一輩子的兩個人,等到天人永隔後,卻讓老七越回想越厘不清,到底這是怎樣的一種牽掛。
細雨仍颼颼如幻影在視線中忽隱忽現,天際已有絲微曙光照出混濁的雲層。
老七轉身退回店裡,再度關起了大門。
走過吧檯時,刻意停下腳步,對著吧檯後少了自己的那塊空位端詳了一會兒,想像這店遲早會有熄燈的一天,到時候就會是這樣的一個畫面。
仍在播放中的 MV,突然就被老七拿起吧檯上的遙控器給關掉了影像。
酒吧生意有個人人皆知的忌諱,絕不可以在店裡唱蔡琴的那首《最後一夜》。就連湯哥過世前想唱,老七都沒讓他破這個例。
什麼最後不最後的?別觸我霉頭。老七說。
不是我的最後,難道以後還有機會唱?湯哥還想耍賴。
怎麼沒機會?你不是還要在紅樓租場,開你的退休演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