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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台前土風舞社上場,音樂聲起,是下午一遍遍重複排練到我都已會哼的一首俄羅斯民謠。學弟們邀了北一女的土風舞社同台演出,果然台下的歡聲鼓譟雷動,站在禮堂外都能感受得到場子裡發情的騷亂。沸騰中的荷爾蒙化為五彩氣球,同時不斷發出一顆顆卵形泡泡被惡譫擊破的連環爆響。禮堂里的青春進行式,距離自己是那麼的遠。

    場外的風卻更寒了些。

    直到我明白,什麼也等不到了,才默默在夜涼中移動起腳步,往校門口方向那盞被飛蛾蠱繞的路燈青光走去。

    ★

    僥倖地掛上了北部公立大學,卻是毫無興趣的一個冷門科系。高二分組之後與姚瑞峰之間完全失聯。甚至沒有企圖去打聽過,姚後來考上了哪裡。

    但是我並沒有忘記。

    回憶的畫面中,對方已模糊成一個影子。姚留給我的只是一種氛圍、一種電流似的感應、一個類似充氣的人形而已。形貌的細節早已被不同的陌生人替換。在校園或是在書店裡,一張張讓目光不自主停駐的臉孔,轉貼到那個人形輪廓之上。色香觸味,移花接木,自慰時便可有一再更新的版本。

    Beta 影帶還沒被 VHS 打垮的年代,出租店裡的密道領進不見天日的暗藏隔間。滿牆的盜版,寫著像是「花花公子精華版」「歐洲香艷火辣性愛大觀」等等聳動丑怪的字樣。相較之下,我其實更偏愛超市貨架上,各款男性內褲包裝上的那些照片。內褲男模們不設防的無邪微笑迎接我的饑渴注目,他們自然歡喜地袒露半身,胯間的勃起若隱若現,好像他們是神的作品,本就該無私地獻出予世人共享,全然不在意我的想入非非。一直要等到超市經理走近,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行跡在旁人看來何等詭異,匆忙轉身,然後朝出口故作平靜地慢慢踱離現場。

    已知其味,卻未曾真正食髓,是我謹守住的最後一道,自欺欺人的防線。

    曾經,公車上令人無措的陌生人身體接觸,如今竟成為釋放我的弔詭救贖。那些短暫的意合、技巧地傳情,如同一場迅速又短暫的告解,承認了自己的罪,也赦免了彼此。入會的儀式暗中完成,不驚動任何人。更重要的,生存的訊息藉此傳遞。我們的故事彼此心照不宣。握著拉杆的手掌偷偷並靠,小腿若有似無地輕輕貼觸,沒有多餘牽扯,下車後一切歸零。

    無下文的旅途,短暫為伴,適時安慰了兩個陌生人。在轉身後,我們又可以鼓起勇氣,重返異性戀的世界,繼續噤聲苟活,並開始習慣失眠。

    總是不明原因突然驚醒,枕旁的收音機一夜沒關,窸窣不明的訊聲乍聽像是潛意識發出的雷達呼救。同樣的 ICRT 頻道,同樣的低音量,傳來聲波如水,如同站在夜黑的岸邊,河面上看不見的行舟傳來遙遠的歌聲。菲爾柯林斯(Phil Collins)當紅的幾首歌,One More Night,Take a Look at Me Now,似乎總在同一時間播出。要不然,就是葛倫佛瑞(Glenn Frey)的The One You Love,喬治麥可(George Michael)的The Careless Whisper,都是悲傷男人的耳語。

    可不可能有一天,男人唱給男人的情歌,也可以像這樣公開播放,風靡傳世?

    距離那一天,還有多遠?

    無法再入眠的凌晨,只能悄悄潛回心底那間迷亂秘室里蜷縮,聽著外頭世界的塵暴一步一步越來越逼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越獄脫逃的犯人,躲在某個偏僻的小旅館中,想起了過去清白無罪的人生。想到這一生將與如此漫長無盡的寂寞對抗,未來,只有兩種選擇。全副武裝做好打死也不認,偽裝到底的準備,要不,轟轟烈烈談一場被這世界詛咒的戀愛,然後……會有然後嗎?

    這隨時會被風沙襲摧的小小藏身處,甚至容納不了另一個人與自己相依。

    我幾乎沒法正常地上下課,沒法跟大學班上的同學正常地互動,唯一能讓我感覺安全的時刻,無非就是當抱起了吉他,在別人的和弦中化身成為一個個不同的痴情角色。

    因為只有這時候,沒有人會懷疑我情歌的對象。

    ① 即 Jim Croce 演唱的 Time in a bottle。

    ② 即拼音 ei。

    ③ 即打撞球。

    ④ 約合 132.16 平方米。

    ⑤ 即拼音 ê,或者 ie,üe 的 e。

    第3章 舊 歡

    打從十八歲那年北上念三專,老七一直就是過著獨立打工的生活,開店後更是十幾年都沒回老家屏東吃過一次年夜飯。一個人關起門來過日子慣了,除夕又如何?頂多自己弄個小火鍋,邊吃手裡還忙著待會兒開店要給上門客人的紅包禮。招財進寶的鑰匙圈,加金光閃閃的進口保險套,一個個丟進紅包袋,都是好彩頭。

    年不年夜飯從沒困擾過他,開店前的時光總是一晃很快就過去。更何況這年頭已經不興圍爐守歲這一套了,一吃完年夜飯,誰想留下來跟成家的兄嫂妹婿們談婚姻子女?單身鬼一個個都迫不及待溜出家門。到時候他們就會感謝,好在尚有 MELODY 這塊美樂之地如此善體人意,照常開店等候孤家寡人上門。

    一直以為,只要有這家店在,就夠了。

    最後一次,也是唯一那一回與湯哥一塊兒過年,湯哥堅持要親自動手煮一桌年菜。兩人還煞有介事地提起菜籃跑去南門市場,在人潮中像逛大觀園似的人擠人湊熱鬧。拎著滿滿兩大袋食材回家的路上,老七心想這真像辦家家酒。到了小年夜,酒吧打烊後兩個人回到住處都已經凌晨四點,這才開始鑽進廚房切切弄弄,一直忙到第二天快中午都忘了困。雖然自己一向吃不多,更何況那時身體已經有病,但是湯哥仍然好做那些費工的菜色。又是豆腐鑲肉,又是珍珠丸子,還有最拿手的紅燒魚,煎完再燜,好漂亮的一尾,跟飯店賣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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