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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我對抗不了這個叛徒。

    如同被這個叛徒綁架,當下腦中只有服從,讓這事能夠就此快快過去。那年頭還沒有霸凌這個說法。那年頭對很多的事都沒有說法。尤其對於那一刻我所經驗的,感覺低級又情不自禁的那種身體與靈魂的衝突。縱使嫌髒,我還是伸出了舌頭。

    在錄影機還沒發明的那個遠古年代,A 片尚未深入每個家庭擔負起性教育的功能,十七歲曾有過的性幻想僅限於擁抱與親吻。我甚至不記得在那樣草率匆忙的兩三分鐘裡,自己的胯間有出現什麼樣的反應。並未準備好與內心裡的那個衝動焦慮的叛徒從此共存,但舌尖上卻永遠沾存了那瞬間幾秒中所發生的困惑、尷尬、驚慌,以及奇異的一種,如釋重負。

    但同時,十七歲的我,恨姚竟連一個像樣的擁抱或深情的親吻都沒有。

    恨姚已經看透了自己。(他會不會說出去?)恨這以後只能更加活在驚恐中,從那一刻起已經就要開始盤計著,從今以後如何讓自己隱藏得更好?(真的就只是如此了?還會不會再發生一次?)為什麼這樣不經意的撩撥方式就可以輕鬆卸除了我的防衛,難道——

    姚伸手想為我擦拭,卻被我推開。

    默默從膝跪的姿勢中撐起身,微微搖搖晃晃。遠處籃球場上的燈光已經亮起。扶住桌角無法步行,無意間瞟見我的吉他,孤獨地躺在課後才被拖把舔過仍濡亮的磨石子地上。這時身後環來一隻臂膀摟住我的肩胸,隨即耳邊出現姚的啞嗓,一句句帶著濕熱的呼氣,全吹進了我的領口裡:

    「好啦對不起啦!……不是故意的嘛……我都跟你說對不起囉,不可以生氣喔!也不可以跟別人說,好不好?……不過剛才真的好刺激喔!……不懂為什麼我馬子她就是不肯幫我吹!」

    ★

    那時的姚,那個大我一歲的留級生,粗魯,吊兒郎當,卻讓我第一次理解到,男人的性感原來還帶著一種類似愚蠢的安然,像一隻不知所以光會伸出舌頭呆望著草原盡頭的小豹子。

    男人的性感最好是那種懶且健忘的。因為他不再記得你,他才會成為你經驗中無法超越的刻度。

    那麼在姚的眼中,那個在暮光糜爛中,捧住他青春之泉的我,是顯得虔誠?還是卑微?當時以為,與姚永遠不可能有討論這個話題的一天。不需要立誓的默契,有關那天的一切,本以為早在走出教室後便畫下句點。

    高二分組,與姚進入了不同的班級,教室位於不同的樓層,幾乎連在走廊或福利社撞見的機會都微乎其微。

    轉眼聯考進入倒數計時。畢業前的校慶晚會上,我帶著吉他社學弟們上台做了在校的最後一次演出。

    當天下午校園裡擺滿了攤位,遊園會的盛況吸引了台北各校的學生,一向封閉的男校里,一下子多出了這麼多女生,讓校園裡的氣氛更加顯得熱烈。在禮堂做完最後彩排,拎著新換的鋼弦吉他,走過那些歡樂的人群,不經意眼角掃過一攤。煞有介事擺著水晶球在做塔羅算命的帳篷前,站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姚瑞峰抱著一個女孩,兩人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起。視線不自主往下移,看見姚那雙被褲管緊抱住的長腿,三十度微張,從矮他一個頭的女孩身後,跨夾住了對方的腰線。想是在抽牌問聯考,因為隨即便聽見姚一聲歡呼:「哇真的假的?會考得很好?」姚誇張的語氣夾在女孩開心的笑聲中,一樣是那麼雄性的粗啞。

    「咦?——鍾書元?」

    逃不掉了,只好停下步子。

    「這是我女朋友,」姚一伸臂把我拉近到他們身邊,「這是小鍾,我們高一的時候同班。」

    是同一個「馬子」嗎?還是又換過了?當然我不會笨到真的問出口。

    「要抽一張嗎?」姚問。我搖搖頭。然後姚看見我手中的吉他,開始對女孩吹噓我的自彈自唱有多厲害,接著問我今晚是否要上台表演。

    「貝比,小鍾要表演,我想留下來聽……電影改天再去看嘛,我們先去吃東西,吃完東西回來看小鍾表演……小鍾,你今天要唱什麼歌?」

    「瓶中歲月。」

    「喔。」

    姚眨了眨眼,臉上還是掛著笑,「那更是要去聽了,你的名曲呢!」

    是的,特別來為我高中最後一次演出鼓鼓掌,也算是一種對我的,算補償嗎?那時在心中掀起的酸與怒,已然是我日後在感情路上不斷顛簸的預告。

    我不是唯一。圈子裡有太多像當年的我如此一廂情願的人。

    嘴上總說一夜情沒什麼,卻總不相信對另一個人來說,那就只是一夜情而已。甚至於,明明並非真的覺得有喜歡,但也不能接受對方擦擦嘴就算了。不不,不是因為你喜歡的是男生,如何對十八歲在遊園會的算命攤前,被姚幾乎要搞哭的那個我解釋:異性戀也是一樣的,有人要攻,有人就要懂得守。當你懂得扮演攻的一方,一旦大膽成功過之後,就不會再像老處女一樣總是陷進自己沒守住的哀怨里了。懂不懂?懂不懂——?

    夏始春余的四月天,日間接近暑熱的氣溫,到了晚上卻又開始驟降,成了讓人得環臂抱胸的颯涼。

    演出後沒有立刻回家,也沒有坐進觀眾席觀賞接下來的表演,我獨自站在禮堂的後台側門外,等待。等待自己猶豫、失望與緊張的心情,能終止喧譁。我以為它們之間停止互相的指責與奚落後,我就能回到高一時,吉他社練習完就直接回家的那個自己。如此我就能鬆一口氣,恍然大悟,那天黃昏的教室里其實空無一人,那個窗邊位子上趕作文的男生,不過是我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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