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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很多中南部的孩子都來擠北部的高中聯考,姚也是那種早早北上求學的外宿生。可想而知,家鄉父老多開心他考上了北部的明星高中。那表情也許不是裝出來的。看見沒開燈的教室里的那傢伙,不用猜也知他欠了多篇作文。

    學期就快結束了,那人正在拼了命補作業。過了這學期,高二開學大家就要重新分組分班。我選了社會組,當教員的父親並沒有反對,覺得將來若能考上個什麼特考擔任公職也是不錯。重理工的年代,社會組同學鐵定是不會留在原班級了。站在教室外,想到過去這一年,好像也沒有特別的回憶。

    若真要說,可能就是姓姚的這個留級生吧?出於同儕的關心,我常會注意姚的成績究竟有沒有起色,奇怪他每天都在忙什麼,怎麼作業永遠缺交被罰?

    因為他的漫不經心,因為他兩天不刮就要被教官警告的鬍渣,因為他那張塞滿了球鞋運動褲漫畫作業簿參考書的課桌椅,都讓我無法忽視姚的存在。

    姚慣把東西留在學校不帶回家,外地生沒有自己的家。一個學期下來,他的雜物持續膨脹,多了雨傘泳褲汗衫籃球與工藝課的木工作業,頗為可觀。有的塞在課桌椅的抽屜里,有的藏在座位底下,或掛在椅背上,猛一看像是有某個流浪漢,趁放學後教室無人偷偷溜進來築起了克難的巢。

    發現有人走到身邊,姚沒停筆,匆忙看了我一眼。「喀喀喀,我完蛋了,今天補不出來我國文要被當了!」

    那傢伙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好心情,讓我吃了一驚。

    「你怎麼還沒回家?」

    「剛剛社團練完。」

    那傢伙停下筆。「讓我看你的吉他。」他說。

    沒想到接過吉他姚就行雲流水撥彈起來了,金克洛契《瓶中歲月》①的前奏。只彈了前奏,唱的部分要出現的時候他就停了,把吉他還回我手上。

    「我破鑼嗓子。」那人道。

    兩人接下來並不交談。我也沒打算走,對方也不介意有人一直在旁邊看他鬼畫符。校園變得好安靜,剛剛姚彈過的那段旋律仿佛一直還飄在空氣中。突然覺得這景象有趣,我想像著自己也是離家的學生,和姚是室友,我們常常晚上就像現在這樣,窩在我們共同租來的小房間裡。

    室友,多麼新鮮的名詞。不是同學,不是兄弟,就是室友。在家裡排行老大的我,底下兩個弟妹,一個國中,另一個才國小。回到家裡對弟妹最常出口的一句話就是:「出去啦!不要隨便進我房間!」但是那一天的黃昏,和姚這樣自然地獨處在教室的角落,一個假裝的房間,我第一次發現到,男生在一塊兒不一定就得成群結夥吃冰打球。

    「你唱歌給我聽。」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你唱歌應該很好聽。」

    「為什麼?」

    「因為你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啊!」

    那傢伙並不抬頭,翻起作文簿算算到底寫了幾頁,又再繼續振筆疾書。

    「怎麼樣叫說話聲音很好聽?」

    「嗯……就是,睡覺前聽的話會很舒服的那種。」

    「喔,你意思是說,像李季准那種午夜電台的播音員嗎?」

    也不懂這句話哪裡好笑,竟惹得那傢伙先是撲哧一聲,接著一發不可收拾:「哈哈哈——對對,哈哈哈,就像那樣。」

    平常只見姚愛擺一張酷臉,要不歪著嘴角笑得頂邪門。原來那人大笑起來是這樣的。他這樣開朗的笑容很好看,我也跟著笑了。

    ★

    姚的長相稱不上帥,至少在當年還剃著平頭,土氣未脫的時期,他不會是讓人一眼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型。五官比例中鼻子有點嫌大,一臉青春痘被擠得紅瘡瘡的,那口整齊的白牙齒恐怕是他最大的加分。但是他的笑聲讓人覺得很溫暖,平日吊兒郎當的留級生其實一點也不頑劣。眼前的姚幾乎可以說是一種迷人的組合了,一個還帶著童心的,十八歲的,男人。

    只有兩人獨處的當下,那傢伙仿佛變了一個人。果真就為他唱完了那首《瓶中歲月》。姚要我再唱一首,說是這樣寫作業才不無聊。但是這回姚沒有安靜地聽歌,我一面唱,姚一面插話跟我聊起天。

    「ㄟ②我跟你說,我前幾天遇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姚的語氣平淡低緩,頓挫中和吉他的弦音巧妙呼應著,有一種奇特的溫柔。我等對方繼續開口。

    「晚上差不多快十二點了——啊?我也忘了我那天在幹嗎。對啦跟以前的同學打彈子③。反正我常常在街上晃到很晚。這個不重要。快十二點了。我在火車站那邊,等了半天公車也沒來,大概已經收班了,我就想用走的吧也還好。然後有一輛車就停到我身邊。我覺得我在等公車的時候那輛車好像就在附近了。車子停下來,一個大概三十多歲的男的搖下車窗問我需不需要搭便車。那個人西裝筆挺,還蠻帥的,我想說也好啊,男生搭便車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對不對?上車就閒聊啊,我也沒注意他好像在繞遠路。我跟他說我住外面的學生套房,他就問我一個月多少錢,然後跟我說很貴,他家空房間很多,可以租給我,打八折。平常他經常出差不在家,所以等於我一個人住四十坪④,他也希望有人看家比較安心。我想就去看看吧,搞不好還真給我碰上這種好運——」

    和弦早已不成調了。是姚這樣鄉下出來的男生不懂得防人?還是像我這樣的台北小孩太過警覺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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