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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阿龍以為時代開放了,這些人也會像一般人那樣,到了年紀,就找個人安定過日子去。沒想到中年後無家可歸的同志竟然這麼多。
所以才需要像 MELODY 這樣的地方吧?
單親家庭長大,阿龍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對兩人當初為何不再聯絡也從沒給過完整的答案。國小的時候,阿龍曾猜測母親或許是別人的小三?或者父親是通緝犯?要不就是欠賭債跑路?……各類可能都曾在他心裡搬演過,猜不透為什麼這個人就再也沒了線索?究竟是哪種深仇大恨,還是另有難言之隱,讓母親連隨便編個故事哄哄他,也不肯多這個事?
等年長些,知道了這世界上有一種人叫作 gay,他的胡思亂想里又多加了這項——搞不好我那沒用落跑的父親就是,怪不得母親都沒臉跟我說真話。
若真是如此,那父親也慣愛在某處的暗室里,總跟同類一喝到天明嗎?
一直在當會計的母親,在他高中那年,跟上班地方附近一間鐵工廠的老闆同居了。之後阿龍就很不愛回家,讀了個離家很遠的三流改制後的大學,當完兵就決定隻身來台北找工作。白天騎著機車跑業務收帳,下午四點回到小套房補個眠,晚上十點超商大夜班開始,凌晨六點下班休息一下,再接九點半打卡。這樣生活過了兩個月,每天都在硬撐。很想死,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自己還能撐多久,這樣的人生究竟會帶他往哪裡去?
原以為就只能這樣一成不變地過下去了。要不是那個清晨,他和小閔又再次遇見了的話。
前一次覺得她面熟,但是因為化了濃妝,一時也說不上來哪裡見過。結果那天當阿龍看著對街關店,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時,正好小閔下了班綁起個馬尾,進店來走向了 ATM 提款。從屋頂的監視照鏡中,他終於把小閔的正面看了個清楚,恍然大悟。怕她尷尬,阿龍當時沒露聲色。
換作是他自己,也不希望在這種情境下被歌迷認出來吧?
好歹曾經也是發過唱片,某個少女團體中的成員,雖然在良莠不齊的歌壇大混戰中只是曇花一現,如今成了七條通里的酒廊小姐,總不是好下場。
小閔當時在那個團體裡的藝名叫咪咪,不算特別搶眼,但是高中時的阿龍曾偷偷迷過她。他喜歡她的名字與她那條甩來甩去的馬尾,意淫她的照片恐怕不下百次。四年的大學,除了作為宅男養成訓練外,專業技能他還真沒學到多少,成天泡在電腦前搜尋色情照片,趁室友不在便打手槍,有時候一天照三餐打,多虧有了咪咪及那些如今不知下落的美眉自拍,讓他度過了那段沒有女友只能自慰的無聊階段。
見到本尊,尷尬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竟然下海成了酒廊小姐啊?玩味著這幾個字,不知為何,阿龍有種同病相憐之感。
這次反變成他在結帳時不敢抬頭了,胃裡有一股酸氣往喉頭冒。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不光是因為想到原本只屬於自己性幻想的咪咪,如今早被人真槍實彈射過,更因為在七條通這樣的場景,無邪無憂的青春赫然已離得好遠,想到了自己未知的人生,一下變得頗為感傷。
又一個月過去了,再見面的時刻換成了某個子夜剛過的周末凌晨。
小閔身邊還跟了一隻豬哥樣的男人。是被帶出場了吧?那時的阿龍對這樣的畫面早已經見怪不怪。男人買煙時,他用眼角不時偷瞄站在門口,把自己發尾拉到嘴邊咬著的小閔,然後聽見她開口了:「我頭好痛喔,哥哥,今天就先這樣了讓我回去休息好不好?」
醉了的男人先是口裡「貝比、貝比」胡亂叫著企圖安撫,接著肢體動作就多了,女人情急用力想脫身,指甲一把抓傷了男人手臂。阿龍還沒來得及眨眼,就聽見男人一句「干你娘雞掰」,然後一個揮拳就把女人打倒在地上。「先生你不要這樣——」他上前拉不住,趕忙撥電話報警。女人不尖叫也不哭,跟男人在店裡追逐,拿起貨架上的罐頭就朝男人身上丟,然後一路往貯藏室的門口跑。他也慌了,拿起平日備而不用藏在櫃檯下的鐵管,讓女人躲進貯藏室,自己一夫當關擋在了門口。
聽說店員已報了警,酒醉男滿口飈著髒話便放棄了。等管區員警離去後,小閔才從貯藏室推門而出,不但沒感謝,劈頭就對阿龍亂罵:「你白痴啊!叫警察?你新來的對不對?警察來了我不就被當成雞帶走了?你有沒有腦啊?」
「你是雞啊!」他衝口而出,「不紅了也不至於這麼下賤吧?」
小閔聽懂了,閉上了嘴半天沒出聲,伸手將亂成雞窩的一頭長髮使勁一扯,他才看出原來是假髮被她抓在了手上,像拎著一隻狗。「弄壞的東西我會賠。」說完她便丟下三張千元大鈔,揚長而去。
當時他沒想到,自己會在同一家店裡又繼續待了三年多。說來全是為了那晚曾罵他白痴的那個女人。
之後阿龍沒再兼白天那份差了。他們同居之事至今還瞞著酒廊的媽媽桑,因為媽媽桑最痛恨小姐們貼小白臉。但是阿龍並不認為自己是那種吃軟飯的,因為他既不賭也不嫖,也沒有好吃懶做。除了教小閔如何存錢理財,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之外,他依舊心甘情願地每晚去超商上他的大夜班,那二萬多元的薪水多少還可以存下一點寄回家。
但重要的並不是錢。因為只有這樣繼續當班,他才能在深夜裡,在距離最近的地方守著小閔。萬一酒客鬧事,或出場後她覺得苗頭不對想抽身,她會知道,他就在街轉角的店裡,隨時可以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