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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二十五年了,這巷子裡的景氣幾起幾落,老七都記憶猶新。八◯年代末清一色仍是日式粉味吧天下,九◯年代經濟一片大好,房租就是從那時起每年一跳。同志店大舉進駐則要等到二◯◯◯年之後,手機網路一紅,想拉攏年輕客群的那幾家立刻中彈。做日本人生意的酒店,如果走的是高價位,也因為高鐵一完工,日籍工程師紛紛回國而一路生意下滑。
奇怪的是,一家關了馬上有另一家接手,仿佛一年四季總有長不完的新鮮寂寞,等待著被收成。
早些年,每逢有新店開幕,不管走的什麼路線,老闆都會過來打聲招呼。大家彼此照應也是應該,像是總會遇到半夜裡洋酒缺貨,需要別家支持的時候。如今那些老店幾乎都轉手了,新的經營者早沒有老一輩的禮數,老七跟新鄰居已經都沒什麼來往。有時看到店面又重新頂讓改裝,光從新店招牌根本看不出,到底做的是哪一門生意。
也許是日式酒廊,也可能是女同志店,甚至是鴨店。最近老七還聽說,有家同志店過了凌晨四點後不打烊,公關弟弟們繼續留下,專做下班後的酒店小姐生意。只能說業績越來越難拼,大家花招盡出,顛鸞倒鳳成了新潮流。
有一回打烊後,在超商里老七意外碰見附近一家酒店的第三性公關們下班。一次四五個出籠,兩兩手挽著手,婀娜嬉笑地邁進了巷子,個個踩著六寸高跟鞋,頂著假髮濃妝,一進店便在貨架間奔來跑去。結帳時,自然也不會放過那個大夜工讀生,幾個人輪番上陣把他好好調戲了一番:晚上都不用陪女朋友喔?你看我們哪一個比較美?有空來我們店裡坐坐啊,我們的服務很好喲!
面對著這幾位不知是醉了還是嗑了藥,狀況非常 high 的「小姐」,工讀生一概還是掛著他那副帶著距離的微笑,牛頭不對馬嘴地應答:三明治第二件六折,牛奶要加熱嗎?
等那群鶯鶯燕燕終於離開之後,老七問那工讀生:噯,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店是做哪種生意?
工讀生頭都沒抬,邊找錢邊丟出了一句:還不都一樣。
都一樣嗎?一樣墮落?一樣虛假?還是一樣的令人欷歔?老七不明白他說的「一樣」究竟是指什麼?聽那口氣,七條通這些店裡進進出出的人對他來說,好像是另一個星球的事似的,他已經見怪不怪,也沒有興趣了解。只能怪自己多嘴一問,問出了這樣令人錯愕的答案。
是啊,都一樣,都是為了討生活——
收起工讀生遞上的零錢,老七臨去前只得訕訕地替自己這樣解嘲。
*
其實,第一眼看到那群扮裝佳麗走進來的時候,老七立刻想到的是湯哥。
一直想進歌壇卻始終碰壁的湯哥,還被人騙過上百萬說要幫他出唱片。當年就已經不年輕了,三十好幾的人還會信這種騙鄉下小姑娘的伎倆。這人死心眼又固執,四十多歲仍不肯罷休,最後扮起女裝模仿藝人,才總算讓他圓了多年的舞台夢。
只是,明明是 1 號哥,常做女裝扮難道不怕自毀身價嗎?
雖然心裡也清楚,模仿秀跟變裝癖不相干,但是湯哥有時在下了節目後,沒換裝就跑來了店裡,老七還是會擺出張臭臉。那回被打成腦震盪,不就是因為穿著女裝在路邊招計程車時,莫名其妙挨了機車暴走族的一記悶棍?
湯哥問他:客人穿這樣你就不服務了嗎?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你就是看不起我的工作。
老七也氣了:你就是這樣,所以到現在都沒男人!
好好笑,這個話還輪不到你來說我吧?你自己呢?
沒男人總得有事業,你這樣唱下去能唱出什麼名堂你告訴我?
湯哥對他的嘮叨完全不放在心上,最後總是把白眼一翻,給他一個紅唇飛吻,讓他哭笑不得。
最早認識的湯哥,那時還是某當紅編舞師旗下的團員。
電視綜藝節目的盛世,每家電視台少說都開了六七個規模不等的歌唱節目,自然少不了舞群的搭配。餐廳秀也正當紅,東王、太陽城、狄斯角、巴瀝史⑤……檔檔高朋滿座,舞群們配合不同的藝人,一個晚上趕個好幾場都是常有的事。想來湯哥能把幾個當年的天后揣摩得頗為神似,定是那些年實地近距觀察舞台秀的心得。
那些年湯哥很風光,是舞群里的小隊長。阿湯哥阿湯哥,底下的小咖都這樣叫。
老七當然心裡知道湯哥那時很喜歡自己。
只是老七年輕時,想追他的人也不少,湯哥卻總是嬉皮笑臉地,追得不頂認真。事後老七很難回頭假設,如果湯哥真的認真追求了呢?
年輕時哪個不是把皮相擺第一?湯哥的長相在老七的評比中只能算尚可,優點是腿長,跳舞好看,但是整個人真可用瘦骨嶙峋形容。老七一直希望的是能交到一個上班族,因為從 TEN 的時期開始,他就看多了這些有明星夢的人,對過於打扮的男生總會遲疑。這一遲疑,兩個人就只剩下做姐妹的份。
年輕的那些年,老七的幾段戀情也都短暫,一直要到三十歲時,老七才第一次認真了——恐怕至今仍是他此生的摯愛,還是一個公立大學的畢業生呢——結果四年多的感情最後以不了了之收場,讓他痛了好幾年。
湯哥總罵他傻,現在分手還有機會找下一個,有沒有想過,天長地久的意思就是看著身邊的男人老成又禿又髒的德性?還咽得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