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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07:17:53 作者: 郭強生
能怪他嗎?每晚在他眼前上演的貪嗔痴怨,有劈腿偷情的,有談判割腕的,有搶菜翻臉的,更少不了的是酒後失態或哭或鬧的,除非他不想再做生意,否則同樣的這些客人再度上門,他依然得當作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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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離如此,死別亦一視同仁。
幾年前,一個老客人周末在這兒喝完回去,一直到周三因為太多天沒去上班,才被發現人已經死了好幾天,身體都腐黑了。周董是那人的外號,一個南部上來台北有點木訥的老實人,做進口瓷磚生意,因這幾年房屋建案大增而小有些家產。其他客人多年來與他在店裡也都僅止於敬酒寒暄,沒有更深的認識。
聽到了這樣的消息,老客人里有人搖頭感慨了兩聲,有人對老七指責了幾句:怎麼讓他喝那麼醉?
老七面無不悅地反駁:周董又不是沒酒量的人,每次都喝成那樣你們大家又不是沒見過?其實不用他們說,老七心裡肯定比其他店裡認識周董的人更難受。不是錯在他沒留心,反而是多年前那人初次上門時,老七多留了心,學到了教訓。
也許是酩酊的那個側面,看來有那麼一點舊情人的影子吧?某晚生意不是很好,才過子夜一點,店裡就只剩下姓周的一位客人了。畢竟是快十年前的事,那時的老七仍氣浮欲盛,又加上分手情傷,那側影正好觸動了老七掩藏太久的寂寞蠢動。
開店以來僅有的幾次破例提前打烊,前一次是因為湯哥在街上被人打成了腦震盪,後一次也仍然是為了湯哥,醫院通知病人已經彌留了。這一回他在事後怎麼想,都只能說那晚鬼迷了心竅,竟然將醉倒的周先生帶回了自己住處。
周董誤會了兩人的關係,開始給老七連發了一個禮拜的簡訊。當然不能回。老七並非玩弄對方,而是因為立刻嗅出對方的寂寞濃度,如黏液的那種,一碰就要沾得全身,大家都最怕這種人。
就算是給姓周的上一課,不管是來買醉還是逐色,人人都有反悔的權利,該停的時候就要懂得放手。老七也會擔心萬一事情傳了出去,競爭同業隨便玩笑說他酒里動手腳迷奸客人,他就別想再混下去。好在周董那人不是個擅交際的,沒有多少圈內朋友好八卦,只不過消失了一整年沒再上門。
等再度出現在店裡,那人已經變了樣,跟其他那些喝完台北一圈已無處可去,又重新回到 MELODY 的老鬼一樣,成了個沒行情的冤大頭,總是帶著在別間店裡剛認識的小弟弟來續攤。小弟弟反正都是跟著白吃白喝,還有點良心的,趁周董醉茫的時分就偷偷走人,過分一點的乾脆開始跟別人勾搭,與更想吃的菜回家。總之,最後都是丟下周董一個人。
對周董的過世,老七隨著客人的七嘴八舌淡淡幫幾句腔,不能說得更多。後來這些年,老七就看著周董這樣的落空一再上演,他愛莫能助。他懷疑那人是存心想喝死的。因為已經這麼多年了,他還是找不到他要的愛——他一直還是不知道要怎樣去愛。
男人都是天生的獵人,有時你得把自己裝成遲緩的獵物,等人家來靠近。
(或許應該教教他的……)
隨即老七便跟自己下令停止這樣的多愁善感。多年前一夜夫妻的插曲,早就不足掛齒,如今動了這樣的善念又有什麼意義?
很多事根本不能教的,只能憑個人的慧根與造化。
如果說,客人來店裡都戴上固定的假面;同樣地,客人們對老七的所知也永遠隔著一個吧檯的距離。
沒人看得出來,老七在斟酒談笑間用了多少心思,他那雙看似慵懶無神的眼睛,事實上把他們觀察得多入微。
更沒人見過,上班時一身皮衣與鏈環的 Andy,成了短褲汗衫的老七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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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好了吧檯,關掉了空調,老七這時走到門邊,把店門拉開一道口,再用一把高腳椅擋著,室內悶了一晚的煙味立刻開始流散。
外頭的天還是暗的,雨仍在下,斜對面的便利商店是整條巷裡最明亮的地方。老七偷瞄了一下店裡大夜班的工讀生,正蹲在地上整理貨架。
還是同一個人。也不曉得那年輕人幾歲了,已經做了三四年有了吧?永遠都是大夜班,頭髮長得遮頭蓋臉的一個頹廢派,看來已經把打工當成了正職。
老七有時關店後會去他們店裡,買個茶葉蛋加一個飯糰當早餐。兩人打招呼的方式多年來也一成不變。老七會先說,快下班了喔。對方就回,生意好嗎?好像雞同鴨講,卻也成為另一種家常。
這條巷子在三十年前還多半是公寓住家。MELODY 的地點就是老三用自家老房子的一樓改建的。老三死後,房子留給了情人,但遺囑言明要讓 MELODY 繼續經營,除非老七決定歇手。
老三的情人命大,沒染上老三的不治之症,那時有人背後就說八成兩人早就貌合神離,幾年都沒做那件事了吧?沒多久那人就移民去了美國,一年回來一次收租。看著附近的一樓也都紛紛成了酒吧商店,那傢伙曾私下到處打聽這一帶的房租,然後用聽起來關心的口吻不時總愛問老七,怎麼還不退休?這行飯能吃幾年呢?得早早有什麼其他打算才好哪……
老七知道,如果他歇業,把這小店租給別人,價格可以翻一倍。是他老七在這陋巷裡守了二十年,才等到地價房租漲到今天的局面。換作老三的那個情人,當年一定等不及早脫手了。老七當然聽懂了對方的盤算。就算是為了老三吧,老七決定讓對方再繼續苦等個幾年也好。